蒹葭阁很偏,从长远侯府西南角门再往里,穿过后花园才能到。
施妤冒着风雪,又行了好一会儿,见前头蒹葭阁隐隐透出的光,折射在雪地上。
她忙甩了甩冻僵的手,撑起油纸伞。又抽出手帕,将肩上、发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自觉没甚疏漏,这才往下行去。
静得只有风声回荡的廊下,一穿着豆绿夹袄,编着个大油麻花辫的丫头,远远瞧见人影,忙腿一蹬,从地上的棉垫上起身。
绿漪捡起手旁一直亮着的灯,三两步朝施妤走去。
“诶,雪地滑,慢些。”
施妤见她这样,生怕她踩到雪,一不留神滑倒。伤筋痛骨百日,这可比不得现代。
绿漪稳稳搀住她的手:“青若姑姑,刚还念叨着姑娘怎还不回,往日去三老爷那边,至多一个时辰。今儿天都黑了。”
施妤望向这丫头仍带稚气的眉眼:“绿漪,是侯爷。”
素来软语的人,难得声中一股厉意。
“是……”绿漪顿了许久,方才接话。
厚帘掀起复又落下,火炉旁就着油灯缝衣的婢女,眼朝帘这边望过来。一见是施妤,方面皮紧绷、丁点笑意皆无的妇人,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笑。
她起身接过绿漪手中的活,两人一人提起红泥小炉上一直温着的茶壶,给施妤倒茶。一人接过施妤手中的斗篷,细细给施妤理起鬓发来。
青若扶正珠钗,目光落到施妤微湿的鬓角,上扬的嘴角僵了一下。她垂下眼帘,而后,才细着声念叨起施妤来。
“今冬雪大,奴婢知姑娘心慈。冬衣能改的改了,几年前穿过的,袖长领口不大合适,便收拾干净放一旁了,那些侯府的标识,都处理干净了,旁人看不出来。”
说这话时,一股悲拗控制不住从青若心口涌出。若侯爷夫人还在多好,小姐想不做新衣,就不做新衣。纵使把体己银子全使在外边,侯爷也只会笑着,边怪斥他的儿滥好心,边从袖中掏钱补贴。
夫人也不至于久病缠身,久治不愈。
几人一眨眼,将这股情愫略过。施妤接过绿漪手中的茶。
温得刚刚好,不烫也不冷的茶水,顺着喉管一路往下。舒坦!
青若笑着觑了她一眼,掌中锦帕擦干她嘴角的茶渍。几人又说了些家常话,收拾着就预备睡下了。
夜,越发深了。天地俱静。
三更的梆子,远远透过稀薄的空气,传到施妤耳里。玉枕上静静平躺着的人儿,双眼蓦地一睁。
她看向几丈开外的矮榻上,绿漪正阖眼睡得正香。绿漪是她四岁那年,嚷嚷着从马车轮前救下的乞儿。身子骨普通,是个寻常人。
施妤悄无声息,点燃迷香。待迷香时长够了,她这才吹熄。全程,施妤皆屏住口鼻。
搂起一旁青若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她最后望了绿漪一眼,这才从窗口跳出。
隔房。
听到咯吱一声,青若立马睁眼。她今年三十七有余,本就不是多眠的年岁。更何况……忆起晚间施妤回房时,那浸了半身的雪水。
风雪很大,但若有油纸伞蔽身,行于十步一个银丝炭暖盆的回廊下。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这般吧?
熙景阁是远,过去要一刻多钟。但屋廊重檐,只有后花园至蒹葭阁,这一小段路,无任何遮挡蔽风雪的物什。这孩子,是在雪中行了多久?
这么大的雪……梅园的梅,想必正傲立枝头,开得正艳吧?
青若蹙眉,忧虑的同时,眼角闪过一抹湿润。
-
“神仙姐姐又来了!”
城北一间废旧宅子,靠墙的大通铺上,挤满了十来个女童。纸糊的窗户一掀,一个青布大包裹并几锭金子,噗通掉到几人被上。
“又有稀粥喝了么?”一鼻尖挂着两串晶莹鼻涕的小丫头,咽了咽口水。
李霁摸了摸小丫头的花苞头,浅笑下后,神情一凝。
她从拐子、人贩子手下救下这些小丫头,原本目的并不单纯。身负血海深仇,她自顾尚且不暇。
这股带着仇恨的执意,在一双双黝黑天真的眼眸中,渐渐化为截然相反的大爱。纵使世道再难,她也愿能护住这些流离失所的孤雁,不让她们成为供人享乐的流莺。
四年前,有一无名人士,悄然接过她肩头压得几乎直不起来的重担,缓了她几欲喋血,想要将这个昏庸无道的朝廷摧毁的忿恨。
她曾留了心眼,窥探到女侠年岁也不大,眉眼间有股少女的稚气。可往常都是银两,今日是金锭。这几锭金,足珍济院几年花销。
“你是要去做什么么?”
她很担心呐……
李霁攥紧掌中金锭,锭角几乎陷入掌肉中仍未察觉。
寒风从浆纸糊的窗缝中钻进,她撑起撑窗的杆。
外边天色昏暗,浓重的团云从天边阴沉沉压下来。风雪肆虐,让人喘不过气。
“明儿能有野菜包子配稀粥么?”玥儿吸溜着鼻尖的鼻涕。
李霁笑笑,将窗阖了下去。
风雪之夜,京都一片死寂。
施妤越过城北的贫民窟,来到纸醉金迷、一片豪奢的城东。大齐上流阶层皆居于此,城东一瓦,抵得城北十里。
宵禁时分已至,靡靡的丝竹声仍不绝于耳。
这声响是从号称京都“青天大老爷”,京兆府尹胡生的驻衙处,传出的。可周遭当值的官差,竟跟司空见惯般,眉头都未皱上一皱。
净房,胡生哆嗦两下,一旁的婢女将他那物用帕巾包裹洁净。
“笨手笨脚,滚!”
没留神被扯了一下,胡生疼得龇牙咧嘴。大臂一挥,婢女面上红印浮出,被扇倒在地。
“饶命,大人饶命。”婢女一脸惶恐,忙不迭磕头认罪。
洁净的青石地板上,血渍晕开。
胡生缝大的眼里闪过阴狠,外间立马来了一行人,拖走婢女。
求饶声渐渐远去。
胡生嘴角一扯。他平生最恨,旁人在他面前脊梁挺得直。这么些年,也就一个长远侯,敢那般不给他面子。
呵,一个贱婢,连他那物都伺候不好,还想活着出这衙门?
他唇边咧起一抹残忍的笑,想到还有一对八九岁的兄妹,等着他去临幸,方被婢女扫了的兴致,一下又涌了出来。
“大人辛苦!”
“大人夙兴夜寐,不辞辛劳,实乃我大齐之幸!”
“大齐有您这等好官,盛享千秋!”
胡生前脚刚出净房,后脚连串连串的奉承声,立马砸了上来。他捋了捋下颌处的胡须,一脸受之有愧之意。
当值钦差中,一唤寇大的,听到这话,嘴角不耐烦往下撇。
旁边的同僚见状,给了他手肘一击。
象征京兆府权势的红木门合上,里侧的丝竹声,被厚重的府门挡在内。寇大被同伴拉着,离京兆府正堂百丈远。
“离这般近,到时扰了府尹大人兴致,你不要命,我等还要!”
同僚斥了寇大一声。
施妤就是在这时,在京兆府的屋檐上一闪而过。
“有人……在檐上飞?”寇大揉了揉眼。
“胡说!这京都,哪有胆这般大的浪人?就是江湖中人,今儿个也得歇歇了。”
同僚发笑,可寇大心中,还是隐约不安。
施妤轻车熟路,来到京兆府后院一杂物间。
她盯这儿好久了,今日就是那狗官的死期。将事先备好的舞女衣裳换上,她往唇上点了点胭脂,为防意外,又洒了点迷情粉,这才身姿袅袅,朝外走去。
里侧的尖叫、隐忍的哭声传来,施妤正手托托盘,捧着一壶酒准备叩门。
一听这动静,她索性门也不敲了,径直闯入。
“谁?”
方还酒色上身的人,目光一下警醒。
丝竹声仍未停。胡生喜办事时,有仙乐在旁,又不喜他的作态,被血脉卑贱的乐人看了去,因而,乐人在隔间的隔间。
这,也给了施妤机会。
与胡生一对视,施妤立马垂下眼:“是……是小胡大人嘱奴来伺候您的。他说今儿这对,怕太生了伺候不好您。”
“奴……奴颇有心得。”
施妤捉住胡生的手,径直向她裙下探。
香肌赛雪,唇若红樱。只雪白的腰肢围一圈铃铛,一块艳丽轻纱将花苞似的胸脯裹住。
这老色鬼,乍一见这春色四射之景,魂都被快被勾去了。更何况迷情香一入鼻,哪还有提防之心?
“大人瞧瞧,这是甚?”
捉着胡生的手,向她大腿摸去那刻,施妤瞥了那对瑟瑟发抖的兄妹一眼。
下一刻——
红艳的鲜血往四周飞溅,锐利的刀刃像割开一块皮料,匕尖只有微微的涩感,便一通无阻了。
两孩童捂住口鼻,深深吸了一口气。
-
“啊!不好了,大人遇害了!”
“来人,有贼!”
往日纸醉金迷惯了的京兆府,一片兵荒马乱。
脚尖轻点,一身夜行衣、蒙面的黑衣女子,在落雪的屋檐上点过。她身后,一群官差,在巷下穷追不舍。
“嫌犯在那,追!”
“追!给大人报仇!”
施妤回首,眸中闪过一丝嫌恶。这群三脚猫功夫,狼狈为奸的畜生!迟早有一天,她要一起收拾了!
唰——
可恶,跟上来一个硬茬!
蔺兰相正握刀例行巡逻,他是个好头头,有事自己上。谁料,宵禁时分,竟碰上京兆尹的人。一群人在外头追一贼子,追得气喘吁吁。
“何事?”他眉头一挑。
“不好了,蔺大人!府尹大人被一江湖毛贼杀了!”
寇大手指着施妤所去的方位。他哪知今儿这么倒霉,刚逢他当值,顶头上官就被人害了性命。这皇城底下,天子脚底,出这事还了得?
六扇门在朝堂专门管江湖纷争,这贼子一看就知是江湖中人,交给蔺大人,再好不过!
听完这话,蔺兰相似笑非笑。
“怎么死的?”
京兆府尹胡生鱼肉百姓,可是臭名昭彰,不说贼子,连他乍一听这消息,都想拍手称快!
不过……那狗官甚得今上心,也颇有势力。就这么被杀了,这可不妙。
蔺兰相一身黑色劲装,手握长剑,腰间绶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肢。
寇大被这话问的,一下支支吾吾。上官亵玩不足十岁的童男童女,被看不过眼的女侠割喉,说出去……好像也没那么有理。
一见他这样,蔺兰相立马明了。
“行,交给我。不过……能不能抓到那贼子,我们六扇门可不敢保证。你们京兆府的事,自个去找今上领罪。”
话音一落,寇大有气无力应下,蔺兰相可没心思管他。
脚尖一点,他立马飞上屋檐。江湖中人,夜能视物,区区足迹,不在话下。
黝深的脚尖印子,很快被一阵薄薄的雪覆盖。
施妤快被他追上了。
望向那个跟上来的身影,施妤眸中恼怒一闪而过。
这具身子骨,开局自带绝世天资,武林中人,甚少有能跟上她天分的。除了——本书男二,蔺兰相。
……
不是打不过,只是不想剧情刚开始,就跟原书重要人物牵扯。她念头一转,三两下落到巷道,石壁上一蹬,翻过青砖墙瓦。
咯吱——
她闪进一间未点灯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