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慵懒

    夏天,从来酷暑。

    是春晓最讨厌的季节。

    她讨厌叫个没完的蝉,下得不停的雨,屋角绿白色的霉点。

    往往在那些年的夏季,她总蹬着双灯芯草编的草鞋,肩膀上背着个草篓,下到田里收稻子。

    灾年来的那一日,无风无雨,琉璃天空。

    农人们沉浸在不用担心庄稼被大水淹没的喜悦,不知这雨一停就是两年。

    春晓从未如此期盼过下雨。

    今年雨来了,又是一个苦夏。

    连绵的雨遮天蔽日,将金陵城罩得见不着日头。

    傍晚染蓝林子,春晓慢慢地走在回春泽村的田野小径上。

    她肩头挎着的包袱中空荡荡,一阵风吹过,露出乾坤袋精妙的一角。

    回村的行囊只需要一张字条。

    是真正的谢青檀留在那只乾坤袋里的。

    他说,他会让恶鬼消失。

    春晓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下一个。

    把她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只妖鬼,她要亲手杀了他。

    绝对不会给他夺舍她身体的机会。

    春晓陡然止步。

    耳畔飘来阵阵大笑声,她循声侧头,旁边就是田家村,村口的路边摆了家酒馆,客满坐席,一群青壮年男子围着一个女子起哄,不断给女子的酒碗中倒酒。

    那女子一袭鹅黄色轻纱衣裙,眉眼清丽,喝着酒,踩着一条条长木凳起舞,一颦一笑媚骨天成。

    春晓定定注视和男人们调笑自如的闻炘。

    田间蚊虫颇多,绕着春晓,像寻不到目标的无头苍蝇掠过她。

    蓦地一声惊喜的笑音响起。

    “春娘子?”

    春晓闻声侧身,朝来人微微颔首,也算是打了招呼。

    宁鹊抱臂轻快地一步步走到春晓肩旁,“可是要回村里?”

    春晓没在她身边看到另一个讨厌的道士,渐渐脸色好转,轻轻嗯了一声。

    “喔!我师兄去做任务了,这附近似乎有吃人心肝的妖物。”宁鹊笑吟吟地从袖子中取出一条红花绳,玩起翻花绳。

    春晓凝眸望她,一字不语。

    宁鹊纤长的手指挑着红花绳,轻巧地翻成了一条绳桥,边呈示给春晓看边道:“上回你说的莲华馆,我去了,没察觉到什么不对,连那儿的主人面都没见上。”

    春晓往旁边挪了挪,拉开和宁鹊的距离,快步走着,“那是道长自己的事,不必跟我讲。”

    宁鹊微微睁大眼,追着春晓肩旁,“春娘子误会,误会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肯定是被司危月传染了……总之春娘子,我这趟是特意来找你的。”

    春晓一怔:“找我?”

    “是呀。”宁鹊扬了扬尾指的红花绳,“这是我的法器,寻缘牵,可以带我找到我想找的人。”

    红花绳便像跳舞般轻盈地伸展。

    绳端绕着春晓的手指飞了一圈,宁鹊拉了拉红花绳,春晓忽而听到宁鹊的声音仿佛从她脑海深处响起,但她连嘴都没张,仅仅笑了笑。

    “好啦,这样连了春娘子你,日后你若有事寻我只需在心中唤我的名字,我定会过来。”

    春晓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宁鹊自来熟地挽住春晓手臂,后者瞬间一僵,像受惊的兔子般抽手,跑得飞快,将慢悠悠走路的宁鹊甩在身后。

    “记得喊我哦春娘子。”

    春晓双手堵耳朵,那道声音绕耳不绝。

    真是个怪人。

    还是说她们这些修道之人个个都是朵奇葩?

    萍水相逢,素昧平生,没道理她一喊,她就会过来。

    再说,她怎知她叫她去的不是什么刀山火海,无间地狱?

    不该说宁鹊奇葩了,说她天真更准确些。

    春晓跑得气喘吁吁,扶着一棵高大的树靠着坐下。

    前边再走几十步就是春泽村。

    她在这停下不是出于近乡情怯,是她鞋烂了。

    只见少女脚上的草鞋破了个洞,露出她白皙的脚趾。

    春晓脱下草鞋,拎起鞋带,正当她要赤脚踩地时,一个戴着傩戏面具的红衣少年凭空出现她眼前,惊得春晓一脚没站稳,面朝下摔去。

    旋即她额头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戳定。

    “站没站相。”

    听到这熟悉的欠揍声音,春晓呵呵笑了下,恨不得抄鞋板给他一巴掌。她仅存的羞耻心使她并没这么做,却等司危月一转身,她悄然伸手揪向司危月后衣襟。

    他修道数年,怎么可能被一个凡人偷袭成功。早在春晓呼吸变化时,他就捕捉到细微的波动。

    那一刻,司危月瞳孔微扩,他防范后背,面具被人趁机扯掉。

    春晓望着少年洁白无瑕的脸上有不少血痕,他漆黑的眼睛睁得极大,用手背挡住嘴角的血迹。

    春晓面不改色地把面具戴到她自己脸上,双手胡乱摸向空气,道:“质量不大好,一戴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下回道长你得买个好点的。”

    司危月漠然地从春晓脸上扯回面具,嗓音微哑:“装蒜。”

    “……”春晓道。

    她哼了声气音的冷笑,拎着鞋,正要向春泽村方向走,后腰被猛地一勒,耳畔掠过剑穗碰撞剑鞘声,她眼前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视野骤然宽阔。

    高空万里,长风呼啸。

    剑矢逆风飞行,漫无边际的油菜花地逐渐缩小。

    春晓被司危月拎着,全身血液倒充流进大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她手脚并用踢咬踹打司危月,嗓门扬高,“死神棍,信不信我咬死你?”

    “你打算光脚走回去?据我所知凡人不是有看了脚就得娶回家的陋习么?你们村子挺多老光棍,你想嫁谁?还是说你想让我在这里松手,这个高度估计会摔成肉饼。”司危月淡漠道。

    春晓挣扎一顿,能屈能伸地安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试图友好跟司危月交流,“道长,好歹我也是个女娘,要不换成背我吧,再不然让我坐在您后边也不成问题的。”

    司危月冷哼一声:“你想的真美。”

    就在春晓以为司危月还要我行我素时,她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红衣少年慵懒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

    “舒服些没。”

    剑飞得仿佛慢了下来,春晓没注意司危月说了什么,她下意识搂紧他脖颈,垂眸瞥见如诗如画的一幕。

    傍晚的油菜花地缓缓飞出一道接一道的绿色流光。

    无数萤火虫萦绕着空中飘旋,流光绚丽。

    红衣少年浓密卷翘的睫羽轻颤,眼角红痣如最炙热的心头血所化。

    南风从荒野吹上云端,漾开少年身上薄汗,一阵阵清透的桃花香被风吹过春晓鼻尖。

    这场夏夜慵懒醉人,使春晓指尖微微酥麻,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快得响亮,大到近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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