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

    “咚!咚咚!“

    天光微动,阵阵鼓声惊醒群山。

    林梢寒鸦惊起,山林深处传来杂沓的蹄声。这声音愈来愈密、愈来愈近,然后一阵枝叶簌簌响动,成群的獐鹿、野猪撞开灌木,慌不择路地窜了出来。

    几只黄麂自坡顶滑下,瞧准了一旁的缺口,就要往里边钻,几只冷箭却飞了出来,钉在它们脚下。

    在弩手的驱赶下,这群野兽无路可逃,被逼向了唯一的出口——猎场。“

    “伏请宸阳长公主开云弓,发金簇,启祥瑞之狩。“

    高昂的男声落下,一支羽箭破空疾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三十步外的麂子后腿一僵,土里溅起一片殷红。

    长公主扬了扬唇角,反手收弓,挽缰掉转马头,“诸君,请吧,“她指着前方奔袭的猎物,笑着扬声道:“若是三通鼓内有未斩获猎物者,罚酒三爵!”

    说完,她纵马前驰,身后一众官员豪爵立刻跟了上去,马蹄踏起一阵尘烟。“

    众人四散围猎,气势汹汹,将猎物几乎尽数射杀,唯独剩下了三两头野猪。这几只野猪横冲直撞,颇为蛮横,一时之间竟没人能把它们拿下。

    秦致双腿夹了夹马腹,冲到了前面,两手拉弓射出一箭,中间那块头最大的野猪却极为机敏,甩了甩耳朵,就在箭簇贴过来的那一刻伏低了身子,一拐弯儿借着旁边野猪蹬腿的力逃开了。

    还挺狡猾。

    秦致心里腹诽了一句,眼角余光看见裴止的身影,又拉开一箭,直射向野猪的眉心。

    这一箭又准又狠,中间那大块头野猪避无可避,竟一头撞向了旁边的野猪,让它替自己挡了一箭,高亢地嚎叫着摔翻在地。

    这一顶让大块头野猪又躲过一箭,可终究也拖缓了它自己的动作。

    秦致手下不停,扣弦拉弓,飞快地射出一箭。

    只听见噗地一声,大块头野猪的右眼被箭矢刺的鲜血淋漓,它发出一声凄厉的让人心抖的惨叫,鼻子抽抽地喷出几道热气,然后猛地转过身,用它只剩下一个的眼珠子死死盯着秦致。

    下一秒,这野猪眼上插着羽箭。疯狂地冲了过来。

    秦致身边的几个千牛卫就要挡在她面前,将这野猪斩杀,秦致却喝道:“别动!“

    就在附近的的裴止默默警了一眼,既没有上前,也没有阻止。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扯了扯缰绳,事不关己地射杀起一旁的野猪。

    秦致则屏息,拉弓,缓缓吐出一口气,让手中的箭脱弦而出。

    “噗!”

    一阵血花炸开,野猪的双眼都被箭矢洞穿,鲜血如泉泪泪地往外流。

    一旁的千牛卫松了口气。

    那野猪却只是鸣咽了一声,猛地蹬起前蹄,不死不休地往前奔。“

    几个千牛卫没想到这野猪竟会如此垂死挣扎,一时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致就要被那匹野猪撞倒。

    秦致一夹马腹,勒起缰绳,身下的马儿一声嘶鸣,整个身子往后一倾,前蹄高高扬在空中。

    这一瞬间的空隙给了秦致机会。她一把抢过身旁千牛卫身上的长枪,借着马儿坠下的力,将手中长枪狠狠往前一送——长枪自野猪獠牙间的鼻隙穿入,矛尖穿透了背脊,几乎扎穿了野猪的半个身子。

    秦致松手,眼神搜寻到裴止后,下巴有意无意地抬高了几分。

    裴止默默转开了视线。

    长枪脱手,野猪硕大的身子晃了晃,轰然倒地。

    几名侍卫抬起这头尚带余温的猎物,踏过染血的草坡,经过禁苑的林间小径,最后跨过后厨的门槛。

    屠刀一震,铜盆里漫出鲜红的血沫,柴火一阵爆响,灶上翻腾的热雾裹着蜂蜜和胡麻油的香气涌向梁柱。

    西边最后一束斜阳落下时,野猪的整个外皮已烤的金黄酥脆。几名侍女托着这道‘炙金豚’走到宴会场上,将这半人高的烤野猪放在案几中心,金灿灿的油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为诱人。

    案几之上,长公主已换了一身轻便的钿钗礼衣,明黄色的大袖襦上满绣着卷云凤凰纹,袖口还镶着朱红缎边,衬得她愈发华贵明艳。

    她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道:“将这道炙金豚的脊肉分给萧相,腿肉分给秦节使,其余的按品级分下去。”

    侍女应了一声,一一照做。

    此时宴会过半,众人大多离席,或饮酒赋诗,或射覆投壶。

    秦致和父亲却还坐在原位。

    过来敬酒的人实在太多,长公主送来那道炙金豚的腿肉时,秦烈案前还坐着几个巡按使。

    那侍女奉上腿肉,行礼道:“长公主特分此炙金豚,愿共庆寿辰,共享天恩。”

    秦烈起身谢恩,不远处的萧国甫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他的身形显得有些佝偻,松弛的面皮上,眉心几道纹路有如刀刻,一双眼睛浑浊,又迸着灼灼亮光。

    “谢宸阳长公主恩赐。”二人异口同声,视线却不偏不倚地错开。

    秦烈落座后,便听见萧国甫那边围着的众人传来道喜声,也不过是‘萧相为社稷肱骨,特得此金豚之脊’云云。

    几个巡按使自然也听见了,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立刻道:“秦使节分得金豚之股,就是为了褒奖使节镇守边疆,如猛士持戟护大唐山河啊。”

    秦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正巧对上父亲的目光。秦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眼底掠过一分笑意,又掩了过去,道:“陈巡抚客气了。“

    “秦将军威震边关,那位巡抚说的怎么会是客气话呢。“一道略带口音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说的是奉承话,语气却没半丝敬意。

    几个人的目光齐齐投了过去,只见两个身材高大,穿着织锦长袍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说话的男子站在前边,梳着一头辫发,额间的发带上嵌着一枚枚宝石。若不是右眼那道深可见骨的疤痕,他的相貌应该算得上英俊。

    这人是吐蕃人。

    准确的说,是吐蕃的使者。

    自从两年前安庆公主和亲吐蕃,大唐和吐蕃虽说仍是摩擦不断,但至少表面上关系还是和缓了些。这次宸阳长公主的寿辰,吐蕃才会特意遣了两位使者带着商队前来长安。

    秦烈认出了那人是谁,面色如常地开口道:“许久不见了,论悉吉。“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秦烈嘴里吐出,论悉吉的眉心一跳。他扯了扯嘴角,独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八年,确实是许久啊。那时,你的鬓发还未白,我也还是两只眼。”

    他摩挲着右眼的那道疤,冷冷道:“八年前,我吐蕃河湟小儿夜哭,怕的不过是孤狼秃鹫,现在怕的却是秦字旗过山岗。秦将军威名赫赫,方才那巡抚说的可一点不是客气话啊。”

    秦烈默然片刻,脸上带了些冷意,“那我陇右大唐子民年年担忧麦庄被抢夺、亲友被屠戮,又怎生说?“

    说完,他抬了抬手,不耐道:“你我二人皆是为了保家卫国,职责所在,又何必争执。今日是长宸阳公主寿宴,只需为长公主庆贺,其余的,就别说了吧。“

    “秦将军好气度,“论悉吉轻蔑的笑了笑,道:既如此,不如我们共饮一杯,祝宸阳长公主福泽绵长,大唐千秋永固。”

    在说到‘大唐千秋永固’这几个字时,他故意加重了语气,随后瞥了一眼身后的吐蕃人,那人会意,拿出一个牛皮囊带。

    那个相貌普通的吐蕃人解开囊带,摆好三个银杯,清透又醇厚的红色液体从囊口倾泻而下,馥郁的果香随之飘出,一股醉人的芬香便萦绕鼻尖。

    论悉吉举起其中一个酒杯,秦烈却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囊袋。

    论悉吉仿佛知道秦烈在想什么,竟笑出了声。他右手无名指伸入酒盏,蘸取了一些酒液,弹向空中,行了个蘸甲礼,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秦烈沉默片刻,也还是举起酒杯,回以蘸甲礼,饮下了那杯酒。可等他放下酒杯,论悉吉却还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论悉吉眼神落在桌案上的第三个酒杯,又看了一眼秦致,缓缓道:“秦小娘子,这可还有一杯酒呢。“

    秦烈脸色一变,“论悉吉,你什么意思?“

    论悉吉两手一摊,无辜道:“秦将军怎么动怒了,既然是给宸阳长公主的祝寿酒,秦小娘子怎不能喝?莫非,是秦小娘子并无给公主敬寿之意?“

    秦烈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吐蕃的营帐中是没礼官么?我家小娘子既是女眷,凭什么与你喝酒?”

    论悉吉点了点头,状似无奈:“原来秦小娘子上战杀敌时就无所谓女眷身份,喝个寿宴酒倒是讲起礼数规矩了,看来大唐的礼数还真是有够随意啊。”

    秦致皱了皱眉,就要上前拿起那酒盏,却被秦烈暗暗拦了下来。

    秦烈正要说些什么,一道温和的男声却提前道:“悉吉使官既来到我大唐,自然要遵守我们大唐的规矩。至于秦小娘子领兵在外,规矩自然不同,您说是么?”

    秦致几人都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身着深绯色圆领襕袍,腰间束着九銙玉带,幞头下漏出两缕霜色鬓发,眸光沉静如秋潭,眼尾的根根细纹如岁月沉淀,虽到中年,却愈发显其温和俊雅。

    这男子身后还站着一人,容貌眉眼与他有八分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如果说那中年男子是如多年打磨而成的美玉,那青年男子就是冰山泉水淬炼的冷铁。

    冷铁一般的男子,自然是裴止,而那说话之人,就是裴止的父亲,裴守仁。

    二人虽站在一起,却不像寻常父子,虽长相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举一动的相处间却显得有些奇怪的生疏,陌生中甚至夹杂了几分隔阂。

    论悉吉比秦烈他们还要惊讶上几分,怔愣了一瞬,才道:“真没想到,裴侍郎和秦将军的关系竟如此亲近了?不过作为手下败将,秦将军大概也不需要您的维护吧?”

    这话尖酸刻薄的过分,裴止和裴守仁却都好像没听见一般,谁的表情都没变一丝一毫。

    裴守仁依然笑着,道:“论手下败将,在场的也不止我一个,既然悉吉使官都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论悉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裴守仁也不管他的脸色,径直走过去拿起了酒杯,行了蘸甲礼,将杯中酒液饮的干干净净。

    论悉吉也没再说什么,一时间几人竟都有些沉默。

    就在这时,一道爽朗的女声响起:“大家都凑在这里,可是有什么热闹?”

    秦致几人抬头,纷纷行礼道:“见过宸阳长公主。”

    长公主挥了挥手,“大家不必客气。我见你们一直在说些什么,又知道你们几人平日里关系好像也不大亲近,便想过来看看,是在聊些什么有趣儿的。”

    几人一时有些尴尬,还是裴守仁解围道:“回宸阳长公主,明日不是有野猎么,大家都在投骰子,赌谁明日会夺得头筹呢。”

    长公主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你们都赌了谁啊?我猜猜,秦致和裴止一定是榜上有名吧?”

    裴守仁微笑,点头道:“正是。”

    他指了指一旁桌案上的骰子,道:“现在赌局可正焦灼呢,赌裴止和秦致二人的,不分上下啊。”

    长公主点了点头,拿起一颗红色的骰子,仍在桌案上:“那我便赌——秦致。”

新书推荐: 双神短篇合集 青宫春记 反派他诡计多端 哥哥从剐夫变成了寡夫 逐鸢 娘娘她嚣张又跋扈 黑蔷薇养成手册 我在神谕大陆当领主 惜命 遗失翡冷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