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毛合欢

    昨夜浅眠,本想着左右元日无事多睡片刻,不想天才亮便被人搅扰。

    孟冬辞披了外袍,起身拿掉门闩将柳莲让进屋内,见她跑得满头大汗,便立刻问:“莲姨莫慌,谁打了他?”

    “一个生得俊俏可爱的小姑娘,”柳莲深深喘了几口气,“叩门时只说是殿下与皇子妃的旧识,谁知一见殿下的面,飞起就是一脚,说要打死殿下这个忘恩负义的……”

    柳莲没往下说,孟冬辞便晓得后头大约不是什么好话。

    “怎么就大老远绕到我这儿来了?”说话间孟冬辞已穿好外袍,却只往镜前一坐,问:“护院呢?女侍小厮们呢?都眼看着殿下挨打?”

    “姑娘家,又自称是殿下皇子妃的旧识,护院小厮都不敢拦,”柳莲见孟冬辞不紧不慢地绾起了头发,以为她介怀前日的争吵不想去看,便斟了一盏茶递过去,“我知皇子妃怪殿下口无遮拦惹您生气,但那姑娘力气大的吓人,三五个女侍也拦不住,我只怕殿下有性命之忧,这才来求皇子妃过去瞧一眼。”

    孟冬辞没梳平日那麻烦的高髻,只随手拿了只竹簪束发,又接过柳莲手里的茶漱了口,这才笑问:“她可带了刀剑利器?”

    柳莲答:“倒是不曾。”

    孟冬辞便轻笑一声,宽慰道:“莲姨宽心,那小姑娘虽瞧着张牙舞爪,但下手有分寸得很,不会真打死他的。”

    柳莲一惊:“皇子妃知道来人是谁?”

    孟冬辞笑而未语,搁下茶盏,披了斗篷往出走。

    她自然知道来人是谁,非但如此,这人还是她招来的。

    只是没料到她来得如此快,这可算新岁的头一件好事。

    待到了前头会客的院子,只见那姑娘穿着莲红色劲装,偏罩着个青碧色斗篷,远看像一团炸了毛的合/欢花,她双手叉腰,正将一身喜庆朱红常服的元珵踩在地上,女侍小厮跪了一片,柳荷蹲在元珵身侧,正用力掰那姑娘的脚。

    孟冬辞走近,轻咳一声,一手握拳遮去唇角压不住的笑意,故作严肃地开口:“融霜,不得无礼。”

    “阿姐!”听见孟冬辞的声音,那合/欢花似的身影立时抬脚转身,朝孟冬辞扑过来,正是本该在大煜扮作她模样的林融霜。

    孟冬辞叫她撞的一个趔趄,伸手将她乱糟糟的额发理顺,板着脸责备道:“一来便动手打人,愈发不懂规矩了。”

    融霜叫孟冬辞的语气唬的一哆嗦,委屈巴巴地垂下眼:“我知错了。”

    松开林融霜的手,孟冬辞上前,先柳荷一步将元珵扶了起来,淡淡道:“融霜素来莽撞无矩,是我这个长姐疏于管教,我代她向殿下赔罪,若殿下心里仍不痛快,我愿替她受罚。”

    这话说得疏离冷淡,倒像是寻常街上撞着了什么人客套赔罪的说辞。

    就连站在元珵身侧的柳荷都是一怔。

    先前听小厮禀说有个自称是他二人旧识的女子要见他,孟冬辞到洪辽不久,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元珵本以为是郑惠,想着好生迎了亲自送去孟冬辞院子里,也算是个与她相见的由头,不想是个没见过的小姑娘,还二话不说便动手打人。

    他不叫人拦,也是思忖着若是叫她打伤,便可成一苦肉计,更容易得孟冬辞的原谅,却不想这小姑娘手狠心黑,专挑打得疼却不见伤的地方下手。

    可瞧眼下这情形,他非但两计都没成,孟冬辞还如此生疏的与他说话,想是心里还恨着他了。

    可那日说到底是他做错了事,女侍小厮都看着,他万不能在下人面前驳了她的颜面。

    元珵双手皆掩在宽袖之下,将自己掌心掐得生疼,半晌才扯了个也不知难不难看的笑出来:“娘子又胡乱说笑了不是?方才不过与融霜切磋拳脚落了下风,怎么就扯到赔不赔罪上去了?你与小妹也是许久未见,我便不打搅你们叙旧了。”

    元珵说罢要走,方迈一步,却是一个踉跄。

    孟冬辞本能伸手一搀,只听耳边元珵倒抽了一口凉气。

    元珵除去歪了发冠脏了衣裳,只有额发乱了些许,面上一丝伤也不见,孟冬辞只当他是想使苦肉计,便回头看了林融霜一眼。

    林融霜却很是心虚地低下头。

    孟冬辞先前说她有分寸,是因为她于拳脚功夫上颇有天分,又上过战场带过兵,下手知道轻重,可瞧她的神情,只怕打元珵时,是真下了狠手的。

    这原是军中审战俘暗桩常用的手段,拳拳打在表层看不见的痛处,但内里的伤痛,只有挨打的人自己晓得。

    元珵这一遭,可算是马失前蹄。

    “叫人都散了,”孟冬辞收回搀着他的手,压低声音,“去你房中等我。”

    元珵懵然:“啊?”

    “此事若外传,恐你父皇会为难融霜,”孟冬辞语气淡漠,“只能我替你治伤。”

    元珵偏过头,仍是瞧不出孟冬辞眼中情绪,心里气她冷漠,既赌气又不敢说重话,只道:“一时半刻总是能活的。”

    好个委屈巴巴的眼神,跟她少时养在院子里的幼犬出门打架输了,回来蹲在她脚边乞食一个模样,孟冬辞抿了抿唇,到底没撑住,溢出一声轻笑。

    她这一笑不要紧,元珵立时双眼放光,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孟冬辞不欲理他,压住笑意,回身指了指林融霜,又与立在后头的柳荷柳莲道:“柳姨莲姨,这是我义妹融霜,与我一起长大,自家中来看望我的,我与殿下有些事要谈,劳你们差人先将她送到我的院子去。”

    林融霜是最先晓得孟冬辞被迫远嫁的人,为此哭了好些场,往临邺赶的这一路自个儿臆想了好些情形,觉得以孟冬辞的身份,独身到了敌国定然吃不饱穿不暖,兴许还会被关起来受刑,也是因此恨极了元珵,立誓要打死他给孟冬辞出气。

    可孟冬辞这模样,竟像是能在这皇家别院里做主似的。

    她是亲眼见着孟冬辞是如何走到今日的,晓得她一向心中有数,怕自己多说话乱了她的筹划,便朝元珵一揖算作赔罪:“冒犯殿下了。”

    融霜随柳荷柳莲走后,孟冬辞与元珵并肩往他的院子里走,谁也没言语。

    元珵的院子在别院正中,与前头会客的正堂以两条连廊相接,因着是元日,小厮们正领着寺里请来的僧人在宽些的那条连廊里布香,他二人便绕路走了窄些的那条。

    那连廊平日是给小厮女侍们通行的,两人并肩便有些挤,孟冬辞垂下的手好几回与元珵相碰。

    便是那日扼过她喉咙的那只手。

    孟冬辞因而略慢一步,扯开了与他的距离。

    元珵步子一顿,回过头看她,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不解,短而密的眼睫上下翕动几回,最终化成一个未达眼底的笑意,他侧身让开一条路:“我方才磕着了腿,走得慢……你不必迁就我。”

    虽未出口,但孟冬辞听得出,他刻意吞掉的,是那声早已叫成了习惯的‘娘子’。

    孟冬辞如他所言没等他,先进了元珵卧房,从他榻下的各色瓶瓶罐罐里寻了两样治跌打的伤药出来,等她扣合床板,元珵刚好进了内室。

    心里惦记着融霜,孟冬辞没多想,只说:“衣裳脱了。”

    只听元珵小声问:“都……脱了?”

    那装伤药的瓷瓶也不知多久没用过,塞得结实极了,孟冬辞没留力,那小木塞随着不大不小‘砰’的一声从她手里滚落,正赶在元珵话音落的一瞬。

    孟冬辞这才觉出不对,抬眼一瞧,正见元珵手搁在自己衣带上,一副解也不是不解也不是的模样。

    孟冬辞转而去开另一个瓷罐,惜字如金:“留里衣。”

    还是尚未分府另住的时候,因融霜跟着师父习武,惯常这里青一块儿那处紫一块儿的回来,孟冬辞与她一道翻过些治筋骨的医书,懂些跌打查验的手法。

    但给除融霜以外的人验看,还真是头一回。

    元珵解了常服外袍,上半身只穿着一件纯白的里衣坐在熏笼边的交杌上,孟冬辞站在他背后,斟酌半晌,手先落在了他肩头。

    她力道并不重,元珵仍透出一声闷哼,她将双手掌心于他左右肩头平放,这才觉出右边肩膀比左边高出了半寸。

    这下里衣也不必留了。

    不止肩膀,左右手臂、右边肋下、胸口,皆有或大或小的胕肿。

    若不以手来触,表皮不见一点儿伤痕瘀青。

    融霜这莽丫头,还真奔着打死他去的。

    背后手臂的伤已涂过伤药,只剩胸口和肋下两处,孟冬辞蹲下身,将手里浸过冰水的帕子蘸了伤药贴上元珵胸口,一打眼便看到胕肿旁那道暗色的疤痕。

    长寸余,是她初到此处那夜用匕首刺的。

    若那晚他的婚服没逢那层厚皮子,这一刀,足能要了他的命。

    新过了冷水的帕子移至肋下,元珵被冰的一哆嗦,刚想说他自己来,一垂眼,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在孟冬辞的微抿的唇上。

    那日……

    她一向嘴上不饶人,但唇却是极软……

    想什么呢?若不是手臂实在疼得抬不起来,元珵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可难得有机会与她独处,不正是说软话的好机会吗?

    元珵在叫她小字和叫她‘娘子’之间选了一选,终于开口:

    “皇子妃容色才学说是仙姿佚貌、惊为天人也不为过,为何多年之中未曾议亲?”

    孟冬辞手上动作一滞,缓缓抬起头,那双本就冷然的眼中更现凉意。

    元珵心道完了。

    这哪里算是道歉的软话?倒像是搬弄旧事挑衅。

    合该怪这张愚笨难救的嘴,早知方才便抽它一巴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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