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为玉树

    孟冬辞初有记忆的家,是那个民风淳朴的小渔村里,一个不大宽敞的四方院子。南地暑热难当,村民们衣着皆以清凉方便为主,可她印象里母亲的衣裳虽不是很华贵的料子,但总要打理得一丝不苟。

    大多时候,她晨起一睁眼,便能见着母亲坐在镜前将长发仔细盘起,那发髻并不好梳,拆时更麻烦,她便问母亲,为何别家的婶姨都只将头发随手一挽,她却日日都要将头发梳得如此规整。

    母亲便会回答:“君子正衣冠。”

    后来母亲领了融霜回来,便又要向她再如此解释一次。

    融霜出生在那个小渔村,就住在她家隔壁,三岁时父母出海捕鱼遇上飓风双双殒命,她母亲怜融霜年幼无依,便将她收作义女。

    水匪屠村时融霜去村外武馆学艺,躲过一劫。

    孟冬辞至今仍记得自己被砍伤丢进海里后的情形。

    背上伤口经海水一泡只余麻木,呛入口中的水是苦咸的,但她喉头仍是那盏血茶的腥甜,月圆落潮,她被浪头一次次卷入水中,又一遍遍推上岸,身上满是被岸上没磨圆滑的石头磕出的伤。

    意识逐渐混沌,越来越多的苦咸海水灌进口中,天上那轮圆月,离她愈发近了。

    隐隐有凄厉的哭喊由远及近,直到一声颇为清晰的“阿姐”传入耳中。她费力地掀起重逾千斤的眼皮,只记得看见了融霜那双溜圆湿润的眼睛。

    融霜年纪虽小水性却好,拼着一身习武攒出的蛮力将她拖上了岸。

    可是整个小渔村,近百户人家,除了她与融霜,没留下一个活口。

    怕水匪未曾走远,她忍着伤痛领着年仅七岁的融霜在岸边渔民弃置的破船里躲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与她一道回了那个四方院子。

    母亲仍伏在原处等她们回家,只是头怪异地歪着,伤处已见白骨,流干了血的人看起来枯槁苍白,许是有些可怖。

    因为融霜被吓哭了。

    但孟冬辞眼睛干涩,一滴泪也掉不出。背上的伤先前还能觉出疼痛,这会儿却没了知觉,她先去竹编的箱笼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叫融霜搭手,一块儿替母亲换上,再将汗巾裁开,将她颈上的伤一圈圈缠好。

    最后,她叫融霜扶着母亲的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替她梳了头发。

    那高髻梳起来很麻烦,用足了半个时辰,好在即便扯痛了,母亲也不会怪她。

    用玉簪将母亲的最后一缕长发固定好,她偏头看向仍抽噎的融霜,轻声开口:“‘君子正衣冠’,阿娘教过的,你也要记得。”

    她们将母亲葬在院中那棵梅树下,连带着那套母亲最喜欢的茶具和家中所有的茶。

    孟冬辞听母亲讲过,暑日里,死人太多的地方会起疫病,所以安葬了母亲后,她便收拾了家里余下的银钱,准备带着融霜离开小渔村。是整理母亲妆奁的时候,她在妆奁下发现了一个不到两寸的隔层。

    打开隔层,仅有一只被磨得发亮的竹筒安静地搁在里面,上有‘和离书’三字,竹筒里卷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的字经年历久,已有些斑驳,她依稀拼凑出一个地名和一个人名。

    泓都,林砚。

    她与融霜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走进泓都城,叩响了林府的大门。

    来门口接她的是她的祖父,林和瑜。

    闻得儿媳死讯的林和瑜溢出一声长叹,然后问她:“冬辞,林家欠你母亲和你实在太多,往后的日子,我想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有才学见识傍身,日后才不会为人掣肘,你可愿意?”

    孟冬辞点头。

    回到林府后的第二个月,她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林砚,他眼眶通红,与她说了一段话:“寻羡离府时是冬日,所以为你取字冬辞,如今她已不在人世,为父只盼你平安长大,所以为你取名‘桉’,桉为玉树,愿你一生恣意无虞,顺遂平安。”

    孟冬辞仍旧只是点头。

    林砚便又看向躲在她身后的融霜:“姐姐随母姓孟,你可愿随我姓林?”

    融霜那天正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挨了祖父的斥责,便问林砚:“林字是不是比孟字好写一点?”

    林砚笑着点头。

    融霜立时从她身后钻出来:“那我就姓林罢。”

    可日后,孟冬辞并不常见着父亲,祖父说父亲住在另一个林府,是他与母亲成婚的地方。

    她与融霜跟着时已致仕的祖父读了一年的书,十二那年姜瑜入学,先帝御口许林砚之女入宫伴读,可融霜实在读不进书,祖父无奈,便单给她请了教骑射拳脚的师父。

    入宫伴读的第二年,祖父因病辞世,临终时嘱咐她:“你的老师卫闲庭乃旷世之才,她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铭记在心,待年岁一到,我要你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她问:“为何?”

    祖父却没答她,只是将父亲的手紧紧攥着,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冬辞持重冷静,天生该高居庙堂,你从来感情用事、短见薄识,莫要干涉她的任何决定、耽误了她,待我丧事一毕,便叫她分府别住。”

    父亲只是摇头:“寻羡远走他乡,就是为了冬辞这一生能顺遂平安。”

    “帝心如渊,我要她平安无虞,也要她位极人臣。”

    这是祖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父亲便从另一个林府搬回了这里,她依祖父所言领着融霜分府而居。后她按祖父所愿参加科考,却在解试的头一晚接到宫中旨意,要她以帷帽遮面,隐去林砚之女的身份应试。

    她依照旨意乔装参试,连中三元,在泓都城中声名大盛。

    可孟冬辞入朝为官的第一日,林砚便上表请旨解了官。他原本在朝中领着一份三品闲职,虽极少上朝,俸禄却丰厚非常。

    下朝后,她去问父亲缘由。

    林砚吹胡子瞪眼道:“明眼人谁看不出,你这户部侍郎不过是暂做,我不赶紧辞官,难道还等着日后你擢升宰相,跟你行下官之礼不成?”

    她无奈道:“听你这语气,像妒忌自己女儿官居高位一样,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林砚却以杖藜叩地,痛心疾首道:“官印还没交,这还低我一品呢,便如此编排我,日后我可不敢再来招你了。”

    父亲一贯爱与她逗趣儿,孟冬辞只是笑。

    可他再一抬头,眼眶却红了,问她:“近日府上来了不少人,都是泓都的青年才俊,要与你议亲,你可有婚嫁的打算?”

    孟冬辞反问:“爹希望我成婚吗?”

    林砚没有回答。

    孟冬辞拍拍他搁在杖藜上的手,再问:“自我回到泓都,从不曾与人结交,他们连我的面都没见过,爹以为,他们为何要与我议亲?”

    林砚叹道:“他们觉得你是朝中新贵,可堪良配,若与你成了婚,两家都可前途无量。”

    孟冬辞挑眉:“但我的前途,只在我自己一念之间。”

    林砚终于展颜:“我的女儿,没人配得上,再有人上门,我立时便要打出去。”

    此后的一年,林砚没忙别的,有时光是拒亲便能从早折腾到晚,毕竟来议亲的都是泓都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真打出去,客套话想了十几种,掺在一起能编出花儿来。加上他腿有旧疾不良于行,人眼看着瘦了一圈。

    趁着孟冬辞旬末休沐,他赶着来跟她倒苦水:“早知不该放融霜那丫头跟长公主打仗去的,她赶起人来,定然比我这老胳膊老腿利索。”

    孟冬辞只给他奉茶,笑而不语。

    林砚肩头一塌:“总之现下就两条路,一,你将融霜拘回来赶人,二,你去跟陛下求个恩典,叫她赶人。”

    孟冬辞故作高深:“陛下刚继位,便新赏了我两处庄子,据说山青水美,我这几日正预备寻人照料,可就是位置太偏,来回一趟得一整日……”

    林砚一拍腿:“我今夜便收拾收拾搬过去。”

    父亲躲出去后,那些才俊的父母,便转而求到了姜瑜那儿,更有甚者满口的‘女大当嫁’。

    姜瑜长孟冬辞一岁,自小立誓此生不婚,加上那时先帝驾崩不久,正是国丧,因而听了这话比她还气,当堂摔了只御笔,这才绝了孟冬辞的麻烦事。

    可无意婚嫁的真正因由,孟冬辞未曾与人提过。那时母亲留下的银钱并不够租车马,她与融霜自南边的渔村一路北行至泓都,其实与流浪的乞儿没什么分别,她二人一路受尽冷眼,见过交战地遍野饿殍,见过穿金戴银的高位者凌弱暴寡,更见过区区县官尸位素餐鱼肉百姓。

    所以祖父要她入朝为官时,她欣然答应。

    祖父教她,为官者当为生民为官,却也要懂得藏锋敛锷保重自身。

    她那时年少轻狂,只听进去了前半句。

    她知道元珵这一问不过心直口快并无他意,可他耽于情爱,若不绝了他的念想,此后行事必然要颇多受阻。

    “我与殿下不同,”孟冬辞因而默了须臾,淡淡道,“我继祖父之志,师承帝师卫晞,学的是辅佐君主治国平乱之道,此生唯愿人无高低贵贱、街巷夜不闭户、生民阖家安乐,从前无意男女情爱,此后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短短三愿,以他如今的眼界和手段,无一能及,元珵垂下眼:“我知,‘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如此宏愿若出自他人之口,我或许不信,但由你道出,我信你可以做到。”

    说话间,孟冬辞已站起身,她将伤药递进元珵手里,问:“方才已教过你,帕子过凉,蘸上伤药揉按,腿上的伤自己可能处置?”

    元珵怔怔点头:“……能。”

    待她跨过门槛,元珵方回神,他站起身,在两扇门将掩未掩时叫住孟冬辞。

    彼时晨光正盛,将门上的镂花在地面投出异形纷繁的光影,恍若胜负早定的一局棋。

    而他与她各占棋盘的一头。

    元珵往前一步,在光影中站定:“你若把洪辽当作棋局,我便是你手中的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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