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双魂

    幽幽灯火浮荡在山林之间,不时传来夜鸟啼鸣。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行走,落枝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花酿跟着他回到小院,许久未回,小院还是同她离开时一样,就连香料架上的纸签依旧悬在原处,随风轻轻晃动。

    她驻足细看,米糊的纸签边缘泛起微黄,能看出被人重新粘合过。

    余青竹进庖屋起锅烧水,待水鼎沸后,盛进铜盆,又放入冷水盆中调温。他回房找来干净的帕子,取来药箱放在桌上。

    花酿乖巧坐在桌旁边,将伤臂平放于桌。

    他拿起帕子折好,示意她张嘴咬住,然后解开上臂缠绕的布条,用浸温水的帕子擦去伤口周围的脏污,力道轻得如同对待珍贵的瓷器。

    他薄唇抿成一线,全神贯注。

    桌边的烛台火光流溢,将他面部轮廓镀上金边,恍惚间似有香火气息萦绕鼻尖,寺庙钟声响彻耳畔,沉厚悠远,余韵绵长,莫名令人心安神静。

    余青竹将小夹放在火上炙烤后,用来挑起皮肉间粘连的草糜。

    他每隔片刻就会抬眼观察她的神色,若她死死盯住一处,目不转睛,额间鼓起青筋,浑身绷直似一张拉满的弓弦,那便是痛狠了。

    这时,他就放轻手上动作,给她缓神的时间。

    等到草糜都清理干净,花酿鬓发早已湿透,如海草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牙根因久久咬合,止不住的发酸,口里含的帕子掉落。

    温水浇洗伤口的瞬间,她终于泄出一声痛哼,他立即用干帕吸水,动作又快又轻。

    最后他洒上一层细细的药粉,取来纱布层层缠绕。直到最后一圈妥帖缠好,花酿再也坚持不住,骤然失力,软倒在桌案上,却又扯动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一刻不敢停歇,替她包扎好手臂后,便转到她身后,象牙雕琢般的指节捻起散发,将其快速挽起,全盘于头顶,然后着手处理她腰腹间的割伤。

    先剪开周围布料,再轻轻揭起,所幸看着唬人,皆是皮肉伤,洒上一层药粉便行。

    可到了胸口处的伤,他动作却突然凝滞,双手停在半空,显出几分迟疑。

    不知有无追兵赶来,时间紧迫。

    花酿干脆利落地扯开衣领,衣料离开伤口时,带起些许草糜皮肉,痛得她倒吸口冷气,“快些处理。”

    余青竹处理胸伤时心无旁骛,步骤操作都挑不出一丝错,只差包扎伤口便大功告成了。

    花酿待他绕到身后,便迅速褪去衣物。

    衣衫顺着肩头滑落,堆叠在纤细腰际,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像一捧窗台积的新雪,衬得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触目惊心。

    他呼吸一滞。他很想抚平这些丑陋的皱痕。

    这具身体明明是幅残忍的與图,每道褶皱都象征着凶狠的战场,可她却只是静静地坐着,彷佛这些伤痕与月下竹影并无二致,不值得太过在意。

    纱布自腋下绕过的瞬间,他下意识去看伤口位置,视线却掠过那起伏的曲线。

    一股香腻的甜味霎时在舌尖化开,淌过他的喉间,流进血液,钻入骨髓,泡软骨节。

    他猛地偏过脸去,双手颤抖得厉害,连最简单的结都系了三次才成。

    她感受到他的颤抖,以为他在害怕自己的伤疤,声音清浅,“抱歉,吓着你了。”

    她用一只手拉起衣物,遮住一身丑陋的疤痕,语气故作轻松道:“我从小就厉害,早些年便独自外出闯荡,挨的事多,受伤在所难免。”

    他想起她处理伤口的方式,蛮横粗暴,彷佛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不爱惜自己。

    她先是一怔,继而轻笑出声,笑里带着几分荒唐,几分自嘲,“说什么胡话呢?我又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器物。”

    ——你是。

    花酿惊愕回首,余青竹回以一笑,就跟平日一般的笑容,眼上还残留着她抹上去的血痕,颇有几分滑稽之意。

    心尖陡然一颤,彷佛被什么烫着,她急急扭过头去,抓起桌上帕子掷过去,“笑什么?脸脏得很,擦了。”

    花酿起身出去,坐在门廊檐下,擦拭剑身凝固的血迹,细听院墙外风吹草动。

    余青竹倒掉铜盆里的脏水,将帕子一字排开晾在木架上,又搬来小木凳和她并排而坐,双手笼衣平铺于熏笼上,下方熏炉里烘着竹沥香。不多时,热气升起,竹沥清香丝丝缕缕包裹住衣料。

    往日两人也是这般光景,他或挑拣香料,或制香洗物,她偶尔插几句话头,倒也不觉无趣。如今她心事重重,头也未抬,只顾低头拭剑。

    沉默良久,只闻风声。

    关于他的来历,花酿虽十分好奇,却无意刨根问底。

    于情,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无论他的身份如何,她都承他一份恩情。于理,知晓太多毫无益处,且她不日将要离开,何必多此一举?

    “江湖腥风血雨,钻研旁门左道之人不在少数,若让他们知晓你这身自愈的本领,恐招来无妄之灾,切莫再与外人道也。”

    他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云雾散去,月显了出来,似偏爱于他,银白月光全落他身上。

    她有些移不开眼,鬼使神差般开口说道:“你可愿跟我一起离开?”

    话一出口,她便回过神,当下有些懊悔。先不说路途凶险万分,她自身难保,光是囊中羞涩都够她难堪,总不能叫他随她风餐露宿,山行海宿。

    这邀请来得突兀,余青竹抬眼望来。

    花酿将剑插回剑鞘,目光凝在剑柄上,硬着头皮继续道:“赵秋儿之死,归根结底,你受我牵连,我自当保你周全,给你寻一处稳妥之地。”

    蒸笼将火光分割,映在他的脸上,神情难辨。他不置可否,只将熏好的衣物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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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换完衣物从屋里出来时,他在廊下执灯而立,昏黄光晕勾勒出背上包袱。

    两人虽未交流,彼此却心照不宣。

    余青竹抬脚往院门走去,花酿默然跟上他。他带着她又回了后山,这次未走寻常山路,而是取道相反的方向——草木茂盛,人迹罕至。

    他用木棍拨开荆棘,辟出一条狭隘的小路。

    两人往深山行进,大约几炷香后,密林深处出现一座木屋。层层树影遮掩下,若不是走到近处,此处极难为人所察。

    令人惊异的是,小屋周遭寸草不生,仅裸露光秃的地皮,与四周茂盛的绿意形成鲜明对比。

    推门时积尘簌簌落下,屋内只有窄小的木床,上面覆有厚厚一层灰尘。同样令人奇怪的是,小屋明显久无人息,却不见一丝虫蚁痕迹,连蛛网都不曾瞧见半张。

    余青竹让她拿着灯笼站在门口,自己则捂了口鼻去扫床上尘灰,他手脚麻利,很快便将床铺收拾出来。

    花酿随口一问:“你住过这里?”

    他正抖开包袱里的被褥,先是摇头,复又点头,随即埋头铺展被角。

    月光与烛光同时照来,在墙上拉出两道影子。

    她倏地想起那个与他气质截然不同、容貌却一模一样的厉鬼。

    本打算不多过问,可话都到了嘴边,她终究没忍住:“你是......一体......双魂?”

    江湖传言,曾有人穷其一生研究巫术,终于得其中门道,抽离魂魄寄于他人躯壳,此□□消亡,便换彼身续命,如此循环往复,谋求长生。

    夜风骤然冰凉刺骨,吹得她后颈寒毛倒竖。

    尚在花酿愣怔时,他已利落地铺好床铺,坐在床沿看她。他闻言也是一愣,随后掏出纸笔。

    ——我不知道。

    ——记忆伊始,便是七年前义父带我回家,我记不起之前的事情。

    花酿手指收紧,七年前......也是师傅在山野救起她的节点。而她的记忆,亦起始于七年前。

    ——最初是他主宰这具身躯,后来,渐渐由我接管。这些年他出现次数越来越少,只有在我受到致命伤时,他才会再次出现。

    ——这座木屋是他所建,他出现后便会躲在此处,直到我重新掌控身体。

    “所以,那晚我....”她顿了顿,“那晚我出手杀你后,出现的便是他?你不能说话,他却能?”

    他点头。

    “赵秋儿也是他杀的?”

    他再点头。

    ——不全是他,是我心急救你,强行召他出来。

    “赵秋儿与你相熟?”

    他摇头。

    ——赵秋儿与他相熟。

    “那你救我,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这次他没有迅速作出反应,而是迟疑片刻,才缓缓点头。

    花酿不再问他,立在门口沉思,月光将她身影拉长。

    如此,所有疑点迎刃而解,却又如绳结系在一起。

    赵秋儿对她莫名的恨意,厉鬼对她特别的关照,还有那些午夜梦回时,光怪陆离的梦。

    是不是都与她失去的记忆有关?

    小哑巴体内的另一魂体,就是解开绳结的关键所在。

    “他只有在你性命垂危时才会出现?”

    小哑巴点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胸腔涨得难受。

    只因小哑巴想到,若将来某日他重新占据身体,自己便会如朝露般消散,又归于黑暗,沉于寂静。

    小哑巴拿起纸笔,小心翼翼写道:

    ——你要见他吗?

    “不见。”她斩钉截铁地说。

    “若见他的代价是牺牲你,那便没有见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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