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大约已至三更。

    余青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手中的木棍拨弄着两侧草丛，脚尖将踩倒的野草复原，让小径又重新淹没在荒草中。

    他低头剔去脚底泥土，揉碎一片竹叶，取碎屑洒在鞋袜上。

    “梆”的一声，木门重重打在墙上的声音。他抬首看去，院子的火光照亮半边天。

    他丢掉木棍，改道山路，往上走了一截，停在一处山岩，刻意露出身形供人瞧见。

    果不其然，没要一会，便听下方院内有人惊呼：“那儿有人！”

    数道火光顿时跃动起来，像一条火龙游向后山。

    两个衙役分置左右，架住余青竹的胳膊，粗暴地押他跪下。

    只听膝盖重重砸向地面，发出让人牙酸的闷响。

    为首的班头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人呢？”

    见余青竹没有反应，班头扬手就是一记耳掴，“老子问你话呢！装听不见？”

    待班头又举起手掌，将要落下时，一名衙役突然出声，脆生生道：“头儿，打人是问不出话的。”

    班头当众被人拂了脸面，他正攒了一肚子火气，侧身就要当场发作，却瞧见出声之人面貌，圆脸窄鼻，双眼含笑，活脱脱一尊笑脸佛。

    这圆脸得上面赏识，明面是他的下属，实则隐约有与他平起平坐的迹象。

    班头转怒为喜，换上笑脸，“贤弟初为官差，见的场面少，想法纯真些，尚能理解。可常言道玉不琢尚且不成器，这些硬骨头不吃些拳脚，知道些许利害，怎能安分吐露真言？”

    其他人当然听出班头暗讽圆脸资历浅薄，都盼着两人上演一出好戏，偏圆脸衙役不再搭话，手负腰后踱步。

    班头见圆脸闲庭信步，好不自在。仿若游山玩水的闲人，哪有半点抓人破案的急迫。

    反观他，近来因为人口失踪一事，上头找他喝过好几回茶，明里暗里都在告诉他——若再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便夺了他的差，替给这圆脸当。

    他心里大为窝火，只能将气撒在余青竹身上。

    “听着，我不管你是真哑巴还是假聋子。”班头一脚踩在余青竹的肩上，足尖狠狠碾过他的肩胛骨，同时抽出腰间佩刀，“倘若你再不交代那人的下落，我不介意卸了你这条胳膊，让你落下真残疾。”

    冰凉的刀背在余青竹臂间比划，似在寻找最佳下刀位置。

    闲庭信步的圆脸突然低呼道：“这有血迹！”

    无人注意的时候，圆脸在斜坡处顿住脚步，单膝跪地拨开落叶——几片枯叶陷进泥里，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圆脸视线顺着痕迹上移，赫然立着一块黢黑巨石。圆脸反手将火把咬在口中，敏捷地攀上岩壁，昏黄光线打在巨石上，映出几滩暗色血迹。

    几衙役近前攀石而看，向班头点头，以示圆脸所言属实。

    圆脸衙役推测道：“那人应是受了重伤，跑不了多远。”

    圆脸话音刚落，便有一年轻衙役自山下而来，嘴里唤着“头儿”，手中捧着带血的破衣烂衫

    “我在小院找到了这件衣物。”年轻衙役唇角眉梢是压不住的喜色，满心满眼都是对立功得赏的渴望，“头儿您瞧这血迹未干，那贼人准是受了伤，铁定还在咱们附近！”

    又被圆脸抢先发现疑点，班头只能寄希望于年轻衙役身上，“可还见着其他可疑之处？”

    衙役忙不迭展开衣物，“看尺寸，分明是个女子身量。至于其他的，暂时还未有头绪。”

    “废话！”班头劈手夺过衣物，出言轰他，“净说些老子早知道的屁话，顶个蛋用，还不快滚回去把院子给老子守严实了！”

    年轻衙役灰溜溜地离开后，班头将血衣丢到余青竹身前，“如今证据确凿，奉劝阁下如实道来，不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人在哪儿？”

    “快说！”刀刃剌开外衣，划出一道口子，已然见血。

    只见此人战战兢兢，颤着手指了个方向，俨然一副惊惶的模样。

    衙役们举着火把照过去——荒草疯长，荆棘丛生，野蔓悬挂横斜枝条，大片火光打过去，尽被黑暗吞噬。

    怎么看，都不像能进人的地方。

    班头浓眉倒竖，只觉火气涌到天灵盖，抬脚踹他心窝，“你他|娘把老子当傻子糊弄呢！”

    余青竹胸口如遭重锤，五脏六腑翻腾，整个人仰面躺倒，昏死过去。

    圆脸衙役捡起血衣，只见衣上切口整齐，边缘残留些许粉末。他捻起一些放在鼻尖，不出他所料，是药粉。

    这男子与贼人关系匪浅，且居于此山脚下，对地形了如指掌，定是引着贼人藏在某处。

    圆脸首先排除余青竹所指的方向，他想得简单，既然有心相助贼人，怎会轻易袒露去向？

    就在圆脸思绪翻腾间，忽而瞥见余青竹鞋面碎叶。他抬头看向斜坡竹林，不由得问道：“这里翻过去是哪？”

    有人答圆脸，“从这里翻过去啊，差不多到主城外。”

    前些年发大水，镇里闹饥荒，死了不少人，据说都埋在这山上。几年前有人进山，回来后便犯了癔症，整日念叨有鬼。久而久之，越传越邪乎，鲜少有人再踏入此山。

    圆脸当即请示班头，允他带两人回城里。

    班头冷嗤一声，心道圆脸又要耍懒，正想出言讽刺一番。可他转念一想，若是圆脸提前离开，案子再有什么进展，自己便能独享功劳，到时还能告他怠工。如此美事，何乐不为？

    班头当即大手一挥，派了两人给圆脸。

    “两人为一组，沿此处搜查方圆五里，若遇着可疑女子，统统抓起来！”班头指向山路，“特别是这条山路更要仔细，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贼人给我刨出来！”

    衙役们齐声应是，各自领命而去，自中心向各处分散，皆默契地略过余青竹所指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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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一道人影借着夜色隐匿身形，静默地注视山间动静。待人群散尽，黑影悄无声息离去。

    小路处在城郊，又是夜深时分，笼罩于深沉夜色中。黑影不必顾忌太多，一路疾行如风，足尖轻点，须臾便掠出数里。

    行至主城，多处可见点点昏黄灯火，官差盘问声随风送来。

    黑影随即撩袍，飞身翻上墙头，几个起落，最终稳稳落在一处小院。

    黑影走到窗下，轻叩两下窗扇。屋内倏地燃起亮光，窗纸映出女子倩影，似是已经等待多时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女子左右张望，确认无人，迅速让男子进来，随后关上门。

    男子除去蒙面巾，露出英挺样貌来，女子急急问道：“大师兄，如何？”

    男子拿起茶盏，咽下茶水润喉，擦去嘴角水渍，“果然如师妹所说，官差都在往那地聚拢。我去时险些暴露行踪，是以耽误了些脚程，等赶到小院时，那里已全是官差。”

    “可见着师姐了？”

    男子摇头，见她神色焦急，温言宽慰道：“她洞察力警敏，应是事先藏匿于某处，师妹毋需过分担忧。”

    女子闻言并未轻松，双眉反而蹙得更紧，“再耽搁不得，天一亮我们就去寻师姐。”

    两人连日奔波，不曾停歇。甫一抵达白水县，师妹就带他直奔余府，从那膏梁子弟口中逼问出一个地址。还不等他们动身，县城突然涌出大批官差，四处拦人盘查。两人此行需隐蔽，只得暂时寻一落脚处，再作打算。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师妹为何如此笃定...”

    他话语间一顿，舌尖辗转，终究没能说出“师妹”二字，只能改用代称，“...笃定她就在白水县？”

    在莫寻泽过往的记忆里，他与花酿的交集实在寥寥，只偶尔两人于刀光剑影中切磋，练剑毕，两人便各自离去。这些年来，他对外提起的师妹，从来都是穆榕榕。此刻陡然发觉，他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花酿。

    “大师兄信我吗？”

    莫寻泽垂眸望着穆榕榕，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抬手轻揉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宠溺，“师妹说的，我都信。”

    穆榕榕鼻头一酸，眼里蓄起清泪，“大...师兄...”

    “我在这呢，怎的哭了？”莫寻泽不知她为何突然落泪，只得用指腹揩去她的泪珠，低声哄她，“师妹，别哭。”

    莫寻泽逆光而立，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光影交错、视线模糊间，他的面容与她梦里那张脸重合。

    ——男子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她颤抖着双手去接，温热的血却从指缝滑落。他艰难伸出手，似乎想拨开她额间被泪水浸湿的碎发，但手至半空无力垂下。

    “我应该...活不成了...师妹...”气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每吐出一字都带出大股血沫，“师妹...别哭...这样...我会...担心...”

    血水似源源不断，生机却渐渐流逝。那双温柔的眼睛固执地睁着，望向他最疼爱的小师妹，直至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

    穆榕榕咬唇，手指攥紧衣裙，她决不能再让梦里惨剧成真，必须阻止他......

    必要的话，她便亲手除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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