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暗的日光下,春山苑依旧静谧。
祝筠和谢含英在红蕖掩护下,成功逃出了春山苑,走在了回城的路上。
两人各有心事,慢慢地踱着步子。
祝筠还记得她穿越来时,自己身上的伤,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痛到骨子里。
那时她只觉得,安邦定国,心之所向,血与痛不值一提,马革裹尸亦无悔。回京以后,便是面对满城风雨,她仍然相信,那些百姓、朝臣、皇帝,只是被流言蛊惑,日后自有分辨。
可现在,她有些迷茫了。芝兰玉树世家子,实际是心狠手辣朱门豺。祝筠不敢想象,不知还有多少像长孙虞一样的王孙贵族,披着虚伪的假面,做着伤天害理的勾当。那她习杀敌剑、读治国策,难不成是为了守护这么一群人?
谢含英原本是活泼跳脱的性子,眼下也没了说话的心思。
京中老牌武馆里,凌云馆与浩然堂稳占鳌头,平分秋色,她与长孙虞作为各自武馆的代表,几乎是从小打到大。她厌他倨傲无礼、鼻孔朝天,他嫌她粗鄙不堪、泼辣专横。
即便如此,她也万万没想到,长孙虞在这个只进不出的春山苑里,视人命如草芥,成了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她该怎么做,报官?告诉父亲?她向来果断,此时竟然无法决断。
“你们这速度,天黑前可进不了城!”慵懒的男声响了起来,打断了二人脑中的思绪。
紧接着,一片阴影落到了祝筠身前。她抬头一看,忍不住问道:“怎么又是你,商大人很闲吗?”
谢含英也面露疑惑,看了看商叙白,又看了看祝筠。
商叙白叹气,示意二人看向自己身后的马车,一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受伤模样,边说边摇头:
“唉,都这个点了,我是怕你们来不及赶回去,在外面遇着危险,这才花重金租了辆马车,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被嫌弃了。”“重金”二字,被他咬的格外重。
祝筠扶额,话倒是没问题,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些贱兮兮的呢?
“这位是御史台的商叙白商大人,这位是凌云馆的谢含英谢女郎。”祝筠简单向两人介绍了对方,又接着道,“既然商大人好意相助,我们便上车吧,赶在关城门前回去,也免得家中父母担心。”
谢含英向商叙白抱拳行礼:“多谢。”说罢,就干脆利落地上了马车。
商叙白向她点头致意,又向祝筠比了个请的手势,在祝筠走向马车经过他身侧时,忽然低声开口:“祝将军方才让我不要乱跑,可您却违抗圣命伪装出城。今日之事,我只当不知,日后,还望祝将军莫要再犯。”
祝筠心中一动,扭头看向他。商叙白已恢复了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伸手示意她上车。
天色愈来愈暗,商叙白驾着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
谢含英跳下马车,冲祝筠留下一句“你明日来找我”,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凌云馆。
祝筠不想一个人郁闷坐在马车里,干脆掀开车帘同商叙白说话:“商大人身为御史,想必弹劾过朝中许多官员,其中,可有显赫权臣?”
商叙白与祝筠和谢含英不同,长孙虞的春山苑对普通百姓来说神秘至极、不为人知,可对于许多权贵来说,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他常与京中纨绔相携玩乐,自是知晓其中隐秘。
他没回答祝筠的问题,反问道:“你是想说长孙家吧?”
祝筠往前凑了凑,让自己小小的声音也能被商叙白听到:“你这么说,定然是知道长孙家的事了。那你身为御史,为何不弹劾?”
商叙白嗤笑:“这弹劾之事也不只是御史可做,祝将军若是有证据,自可以去向陛下举告。”
祝筠撇撇嘴:“看来流言也并非空穴来风,商御史果真是毫无志气、尸位素餐之人。”
“那关于祝将军的流言呢?难不成也有几分可信?”
祝筠愣住,意识到自己有些“双标”了,赔笑道:“嘿嘿,商大人见谅,只是随口一说,对不起。”
她这歉道得干脆利落,反让商叙白有些意外了,忽而又想到什么,以为祝筠是担心自己会公报私仇,说道:“祝将军不必如此,这会是我最后一个案子,我会好好查、认真查。”
祝筠很快意识到商叙白误会了什么,不过似乎没什么解释的必要,只隐约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
什么叫最后一个案子,难不成是要调任了?也是,商叙白这性子懒散,做御史确实是缺了些舍生忘死的气魄,做个文书之类的小官倒还勉强。
马蹄哒哒,商叙白一直架着马车将祝筠送回了府,府门口,桃枝正在门口踱来踱去,一脸不安,就差要哭出来了。
祝筠远远瞧见了她,向她挥了挥手。桃枝紧皱的眉头立马舒展开来,一脸喜色:“女郎!”
待行至面前,商叙白坐在车上,看着祝筠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心中疑惑,又想起她数年在边关,骑马必然多过坐车,才没有继续思量。
桃枝已经蹿至身前,同商叙白打了声招呼,便轻轻扶着祝筠胳膊助她下车,语气里欣喜异常:“女郎,您终于回来了,我和梨花都担心死了,老爷子说您再不回来,都要去报官寻人了。”
祝筠穿越前独来独往惯了,完全没意识到,她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不仅是个身经百战的女将军,而且是祝府的嫡长孙女,有呵护她的长辈,有牵挂她的婢女。
她带着歉意开口道:“以后我一定记着早些回来,不让你们担心。”
说着,她又看向车上的商叙白,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今日多谢商大人了,大人一片心意,这租马车的‘重金’可不能再让您破费。”
商叙白却不接她银子,垂眼看着她:“长孙家的事你不要掺和,你的案子我来,定能替将军拿回你的封赏。这锭银子,就当是我提前给将军的贺礼了。”
祝筠很想告诉他,她的封赏不重要,那些流言也不重要,陛下没有想过要给她定罪,御史台也不是真的想要查案。可她又想,这位多年被冷落、没有接过案子的御史,或许只是想借她的案子,重新回到陛下眼前,做回当年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呢?
是以,当商叙白的身影远去,祝筠也只是看着发呆。夕阳的昏暗光影下,他身影瘦削单薄,看着便萧瑟不已,这让祝筠心情有些低落。
“女郎想必还未吃过饭吧,大夫人给您留了饭食……女郎,女郎?”
祝筠这才回神,边走边应:“好,咱们回去吧,阿娘她总是这么细心呢。”
天空的残阳越来越暗,直至完全没入黑暗。
商叙白已经还了马车,沿着小路慢慢走着,转过一个弯,道路狭窄了许多,两侧的房屋也有些破败了,他心里却越来越安心。
又穿过一条巷子,商叙白终于走到了家门前。他推开门,一点昏黄灯光照亮了不大的屋子,母亲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两碟小菜。
“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来,快坐下歇歇,娘去把饭热一热。”听见声响,王氏站了起来,端起桌上的菜就要往厨房去。
商叙白穿过小院,走到她跟前:“今日有些事情,回得就晚了些,这些不用热了,我随便吃两口就行,娘你不用折腾。”
王氏看向他:“傻孩子,这时节怎么能吃凉的,吃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娘去给你热,一会儿就好。”
商叙白看着母亲的背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父亲在一家私塾做教书先生,有时回得晚了,母亲也是这般坐在桌前等着,他和妹妹就在一旁读书习字。等父亲回来了,母亲就抱怨几句,然后去厨房给他热菜或是煮面。
父亲会趁着这段空隙,看看兄妹二人的课业,夸奖或是训诫一番。待母亲将热腾腾的饭菜端过来,他就乐呵呵地端起碗,一边吃一边同母亲说些闲话。烛火下,热气腾起,屋里满是温馨。
后来,父亲走了,再后来,妹妹也走了,小小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和母亲二人相依为命。原本逼仄拥挤的屋子,似乎也变得宽敞起来。
如果,他因为祝筠的案子被牵连……
“来,快吃!今日我同你张婆婆去摘了荠菜,做了荠菜豆腐羹,你尝尝!”
王氏的话打断了商叙白的思绪,他应了一声,坐到桌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荠菜豆腐羹。
荠菜很新鲜,清香扑鼻,甘甜中带着些许清苦,豆腐吸满了汤汁,豆香混合着荠菜的清甜。一口下去,热乎乎、暖融融的。
“好吃!娘的厨艺越来越好了!”他真心夸赞道。
王氏就也笑了,一张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她将旁边的一碟腌萝卜也递过来,看着商叙白吃着,絮絮道:“叙白啊,咱们家没钱也没背景,你莫要同那些个大官儿硬碰硬。娘就你一个孩子了,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每年春天能喝上一碗荠菜豆腐羹,你妹妹啊,原是最喜欢这个的。”
商叙白吃饭的手一顿:“娘,你别想这些了。”
王氏哎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提起了女儿,抹了抹眼睛,装作什么都没说的样子,看向了屋外。
明月高悬,映照世间万物,如世上的母亲,爱意缠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