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弟子们在数座宫殿广场上下忙碌。
封绶大典要在午时举行,届时内门外门数万人齐聚,算得上玄清门数一数二的大事了,琐事不可谓不多,尤其事务堂诸位长老忙到御剑乱飞。
外门甲乙级弟子也接到任务,一早便进来做事。
广场展台便是由他们一块块搭起来的,还有无数巨大的白锦布,搬运起来颇为费劲,百人共抬一摞,爬高几十米往下铺开,才能在台上挂下一小幕。不过挂上后,着实宏大曼妙,远看如天宫般气魄华美,尤其当太阳升起,撒下璀璨金光,白色锦锻流光溢彩,通天及地,足够叫所有人心驰神往。
只怕天上神仙的住处,也不过如此。
数名灰服弟子抬着精美厚重的衣架,将那件繁复如重叠祥云的仙君服搬进来。
古朴的白底滚金边布料,每一根线都是由无比贵重的雪域琅华蚕丝织就,这样一件复杂的款式,差不多要整个雪域一整年的产出量。
料想这礼服不轻,实在抬着也确实很重,加上高大的铁木底座,七八个人一齐使劲也觉得吃力,众人只觉得仿佛扛的不是衣,而是什么大鼎。
不过怪的是,这衣服看起来倒是飘飘如浩渺云烟,放稳后衣摆及披帛垂地,竟还能隐隐自发流动,真的宛若风吹流云,只一件衣服放在室内,就如同有仙伫立。
更不敢想穿到那真正的仙人身上——
张献一身细薄白衣坐在窗前,背对着众人,长发未束,披在肩后,静坐如窗棂间投下的一束笔直的月光。
大家放下华服后不敢多留,更不敢言语,最大胆的也不过往那背影多瞧了几眼,便鱼贯而出。
室内暗淡,走出门由太阳一照,众人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有的人显然人走出来了,魂没走出来,张口就是:“张师兄真是仙姿绰约……”
其他人赶紧把他拽远一点说话,在别人殿门口议论,实在没有礼貌。
“别让内门人听见了,小心挨打。”
“夸夸也不行?又没说坏话。”
“夸?轮得到你夸,你自己看看,掌门为了夸他,弄了多大排场,你嘴巴上下一磕巴,那些内门只会当你污他名讳。”
那人咂摸了一下,也觉得没意思,转而去聊那华服:“听说价值人间一座皇宫。”
“皇宫,那也不怎么值钱吧,又不能吃。”
“也是。”
“今天真热啊,前几天太阳有这么毒吗,不是早就入秋了?”
“赶紧做完事休息会吧,这幕布啊,我们得在日落前收了才能回去。”
“累死我算球……”
那些闲聊话语远去。
张献一直没回过头,也没去看过那丛状若流云的仙君服。
他昨日受了伤,当时还好,今天愈发沉重,尤其后心那一箭,仿佛有毒根缠绕,酝酿一晚后在伤处快速溶解,他觉察到身体出了些变化。
痛意扩大,但那不是最要紧的。
——所有感触都放大了。
人有五感,视听闻嗅触。修仙之人,五感本就强于常人,这是一种精进的意味。
而他如今的触觉,已经不似常理了。
轻薄的里衫覆在身上,触感仿佛没穿皮肤的血肉颤巍巍地与异物摩擦,呼吸带起的细微的抖动、心跳带起的起伏,全部化作砂砾磋磨,世界万物在狂割着他。
触觉放大了百倍,于是痛意也放大了百倍。
昨日受的种种外伤内伤,痛楚如同地狱火海,无穷无尽地碾压着他。
他只是静坐,但也在凌迟。
从症状看,或许是昼狼毒液,解毒需服药七日,可今天来不及了。
崖上钟响,那是召集弟子聚集的意思。
典礼快开始了。
他终于回眸,去看那件华衫。
握剑会痛,行走会痛,呼吸会痛,将自己穿进云里,也是痛楚。
仿佛活着便是痛。
难怪昼狼毒不致命,却能在天机书奇毒榜名列第十。
听到钟声,桑蕴扒在狭窄的石墙小窗上,隔着铁栅栏,看见高远的山巅有白雪覆盖,随着钟声有大鸟被惊起,随着天上的白云一起被震向远方。
她不无颓丧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了?可是封绶大典开始了?”
在下面当地基的吴阳倒是语气轻快,抬着头好奇问道。
暗室中,两个人叠罗汉似的,吴阳肩上跨坐着桑蕴,桑蕴从高高的小窗洞里打探情报。
桑蕴努力抬头:“外门弟子传送过来了……那个传送阵好大啊。”
无数灰色身影从传送平台流入内门广场,挤挤攘攘又十分快速,像汽水从瓶口涌出来。
两个人当时跟着胖青年搭的内门传送阵过来,那个小小的,有点像电梯间,供外门使用的这个倒是大得很,宛如一个跳广场舞的大平台,几百个外门弟子往里一站,唰就消失了,又唰地出现在内门之中,然后下一批再站上去。
需要传送阵是因为,内门和外门是两座山头,中央有一道幽深可怖的巨大天堑。想横空跨越这天堑,需要两边同时开启传送法阵,再持弟子牌便可自由进出。
原来内门外门,还是地理意义上的。
桑蕴心道,为何不干脆一个叫“弟子”,另一个叫“长工”?这内门外门的,多迷惑人啊。
“那死胖子果然不是好人,我觉得我们今天可能出不去了。”桑蕴爬下来,欲哭无泪,“听说参加活动中午还管顿饭呢。”
两人当时跟着他传送进内门,便由着对方引路,去“事务堂”,可七拐八拐不知怎么便入了地下,到处阴森可怖,正要跑路,那胖青年和周围打了个眼色,立马窜出来几个人将她们按住,关进一件铁栏杆小屋。
……就是牢房。
桑蕴想过对方无耻,没想到能赖皮到这种地步。
哪有还没见官就下狱的?
她气到猛踹了脚那栏杆,金属刺拉拉地互相碰撞,牢房里发出一阵刺耳响动。
周围有人吃吃笑她,甚至还借着这杂音当话头瞎聊了阵。
“小妮真有劲。”
“年轻就是好啊,我那时候,不吃饭也能爬三十里山路。”
“你刚刚没听见吗,人家也没吃饭。”
“她昨天肯定吃了。”
这一层在牢房第一层,都是些犯了小错的外门弟子,无关痛痒,似乎门里都没准备管他们。
吴阳反过来劝她:“好啦,总比挨顿打好吧,不会关我们太久的,最多三五日……”
仿佛没听见她说话,桑蕴看着脚下,冷不丁问:
“这大牢怎么好像没人看守?”
她的眼睛盯着那铁门,此时正因她刚刚的踹动而吱呀摇晃着——甚至门都没锁。
没锁!
她心里怦怦跳着,那岂不是想跑就跑?
“应该参加典礼去了,反正我们又不会跑。”吴阳不甚在意,让她坐回来,“你先坐着休息会吧。”
“坐什么呀!”桑蕴眉眼都是欣喜,一把推向那牢门,轰然大开,“走啊,我们跑路。”
吴阳又觉得她冲动:“只要查查记录就能知道我们的名字,跑了也能找到我们的。”
“谁说往外门跑?”
桑蕴圆而剔透的眼睛里雪亮一片,她整个人都扑到吴阳面前,抓住她的手:“走啊,我们下山去!”
“我们离开玄清山!”像是想到什么绝妙的点子,她快要抑制不住兴奋,笑容一派鲜活的灼亮,声音清脆果断,
“走啊,我们走!”
“我们下山去,自己生活!”
“噗嗤。”吴阳也笑了,只是这大概是被气笑的,“姑奶奶,又想一出是一出嘛,好了,无非就是罚几百点数,慢慢攒就是了,我到时候和长老求情,就说和你没关系,让他不要罚你,可好?”
桑蕴急了:“干嘛呀,在这当一辈子苦力,又吃苦又受气?反正是过窝囊人生,去哪不是窝囊?干嘛要在这坐牢?”
“你真是。”
吴阳脚下还坐着那只破破烂烂的药篓,底部铺了些萎靡的绿植,发出草汁涩味,她抱紧那只篓,问,“你几岁上山?”
“……七岁。”
“那倒也合情理。可能你入门的时候太小,不懂得山下的情况。”吴阳说,“山下哪还是什么人间,哪还有什么生活。”
桑蕴微怔:“为什么?”山下的人间不是人间,反而这毫无人情的仙山是人间么?
吴阳见她真不知道,于是便大致说道:“无非是天灾人祸那些事。你应当知道,这世上东南部倚仗的是田地河流,西北部倚仗的是草原牛羊,可如今气候大变……”
她原来也是出身农户,只对土地上这些事比较了解,其他的不知道,也就没有多说。
桑蕴听懂了。
——靠天吃饭的东南部,靠地吃饭的西北部,天地气象倒悬之下,全部乱了套。东南部连年无雨,江河枯竭,耕地无收;西北部涝灾不断,泥石地震,牛羊难存。
天下大灾,民不聊生。
“我们能够当个外门弟子,有谋生的办法,已经比世上九成九的人幸运。如果我七年前没有被选来仙山,那就会被卖给大老爷换成——”吴阳抱着药篓,伸出右手往里面深处虚虚比划了一下,“这么多红薯。”
这么多?
桑蕴探头看向她的手,那划出的位置还不到小药篓的一半。
她沉默了会,似乎也在考虑。吴阳便没有打扰她,心想桑蕴那样聪明,一定能想通。
可——
“有何不同呢?”
她听见桑蕴这样问。
“卖给大老爷,还是卖给仙山,有何不同呢?”
桑蕴站起身,却按住她的肩膀,“你且忍气吞声段时间,等我先下山去闯一闯,若我能够苟活,那就上山来接你!”
一万里的玄清山,亿万里的人世间,她一点也不信,后者还不如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