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烈火被大雨浇得只剩浓烟,偶有隐火将木材烧出噼啪声。
张献拄剑撑地跪起。
这是崖间的一处巨大石台,幸而有这一块石头挡了挡,才免他坠崖之难。雨滴砸在身上,像利锥刺扎,丹田那团惨烈的痛意让他狼狈不堪,几乎无力做任何事。
不能停在此处。
他站起身,袖袍打湿黏在身上,握剑的那只袖子结起霜冻,沉重无比,他卷剑飞上鸿跃崖。
桑蕴踩着那人肩膀,正欲拔刀,忽觉眼角视线边缘翻飞上来一道白色身影,还没来得及转眼去看,对方已一指法术打来,她手背一痛,从刀柄上松开。
雨声里似乎飘来极轻微的两个字,可雨声太大,声音又微弱,她侧耳想了会,才弄明白,那是叫她“住手”。
她没管,她要拔刀。
被打开的手指还没再次碰上刀柄,忽的被一缕黑气绕上,桑蕴面露诧异,抬起手掌看自己指尖,可四周黑暗,她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
侧旁张献看得真切,那是由鲜血引动的蛊术——这位师妹身上早被种下了邪蛊。他飞身上前,想要打落那黑气。
就是被这一耽误,桑蕴身下那摇坠着后退的庞大身躯忽的不知哪来一股蛮力,似是拼着死前最后一口气,满脸红肉虬动中抬起手,拽住她的腿蓄力一甩!
桑蕴根本无力抵抗这一股力气,一瞬间视线倒悬又剧烈晃动,接着身体一轻,四周风景猛地朝上飞去,耳边传来呼啸风声——被甩下悬崖了!
该死,又是吃了体重的亏!
若有来世她一定不再省吃俭用有多少钱吃多少钱能长多少肉就长多少肉……
眼前一花,有什么从上方的崖边落下,追她而来,一只手掌向下伸来,后面一双墨色的冰冷眼睛,此时正蹙着眉,眼神追着她的手。
正是刚刚用法术打她,要她住手的那个人——要不是他捣乱,自己也不会摔下来!
可现在也不是赌气的时候,桑蕴来不及多想,奋力将手递给他,碰上的瞬间便被他用力握住,触感冰得桑蕴心都一抖。
两只手在急速下坠中紧紧相握,不知是否错觉,桑蕴看见上方那双眼睛晃神了一瞬,呼吸都散了,那状态很难形容,仿佛困痛难耐的时候忽然摔进柔软的床。
原先已经止住的坠势忽又直泻而下,两人猛地一齐朝深渊坠落!
怎么……
桑蕴瞳孔遽缩。
咚!
心脏被巨锤狠狠地擂了一下,像密闭影院里忽然炸响的音响,将五脏六腑都如鼓似的擂了一遍。
那是一阵无比诡异的疼痛,夹着冰霜与灼烧,悲伤与死寂,洪水般从交握的手间冲进她的身体。
溺水痛呛涌入眼耳口鼻,桑蕴在失重悬坠的空中胡乱挣扎,她想要从那紧紧握住她的手掌里逃开,哪怕后果是摔得粉身碎骨——可那只冰凉秀致的,像温柔玉质的手掌,竟有难以想象的巨力,扣着她的手不让逃离,两只手几乎被钢筋钉在了一起。
有一些恐怖的东西,从这拼尽全力的紧握中,势不可挡地传递过来了。
之前从老人那听过一个词,叫做“过病气”,她觉得自己现在就经历这件事。
她绝对是被他过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该死的臭不要脸的内门人!
十指掌心紧合,手背腕骨被指尖掐着。
四周风声落雨如海啸,桑蕴却觉得自己像一粒落入滚油的冰水,全身乱炸,内脏骨骼都在烈火冰霜中狂烤又冻住,狂烤又冻住。
死吧死吧赶紧死吧!
倒霉的一天,倒霉的一辈子,赶紧过去!
不知这崖有多高,到底要受多久的折磨才能落地摔死,桑蕴一边祈求死亡,一边又害怕不止。
“喂……”求救声到嘴边,却不知道能叫谁,除了对面那个混球,到处都是无尽的黑暗与坠落,这个该死的世界没有生机,没有人能帮她,但总不能不求救,她还想活,她只能一声声地,“喂、喂!救命!喂!”
声音碰撞在崖谷风中,不知道在喊什么,似乎只是在安抚自己。
张献猛地惊醒。
他一身衣物冰剑沾水湿重,此时人已沉沉落到下面,正拖着上方的女子一同下坠。对方满脸水迹,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仍小声叫他。
得助于昼狼毒放大百倍的触感,张献清晰感知到有诡异之物从手掌钻入身体,一入血脉便嘭地爆开——他的体内,绵延到了师妹一半的蛊咒。
所以方才他一时没稳住心神,竟昏过去半刻,以至于坠落这么久,若不是鸿跃崖深不见底,此时他们怕是已经身陨。
传递蛊术过程痛苦,如今传递结束,他得以醒来,而师妹痛苦的神色也慢慢缓和,唤他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虽不知师妹为何要伤害同门,可对方鲜活年轻的一条性命,如今遭妖魔所害,又身处绝境,他自知今日身死已是定局,若能救下一人,也不算白死。
张献调转灵力平衡身体,伸手一揽,但因伤重疼痛没掌控好力度,师妹由上方重重撞进怀里,口中发出一声痛呼。
身体疼痛刚刚缓解,桑蕴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忽然脑门又遭袭击,砸得她眼冒金星,满头冷汗地睁开眼。
黑暗中一点冰色流光,照着头顶玉雕般的脸,一缕黑发湿在颊边,苍白湿润的嘴唇微抿,有雨水从他下巴滑落。
这混……好看的混球将她抱在怀中,她感觉身体不再是直线下坠,而是时轻时重,似乎有股力量在和地心引力对抗。
那勉力支撑的法力荧光看起来岌岌可危,只能用长剑不断插往周围的岩壁,借由阻力减缓下坠的速度。
他神色越来越不稳,头顶的呼吸也越来越重。
这个人看起来已是强弩之末,正无穷无尽地绞挤着那点生命力,似乎下一刻就要死去。
桑蕴心中怅然,好像忽然又不太怪他了。
鸿跃崖深有千万尺,是这世上最深的峡谷之一,坠落许久仍然不止。
这让人感觉生不如死——还不如一下子砸得稀巴烂痛快,这和凌迟有什么区别。还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抱在一起,若是爱人,倒也还算浪漫了。
桑蕴伸手抱住他脖子,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挂好,闭眼等死。
漫无边际的狂风和落雨,山间雾气,草木晃动,鸟兽低鸣,耳边的心跳和呼吸。
两具打湿的身体相贴,一会冷一会暖,一时虚无一时紧绷。
忽的她感觉到靠着的那具身体绷紧,剑上绽开一簇短促但剧烈的法光,在石壁上猛地一停,她看到握着剑的手和小臂青筋暴起,坠势大缓之后,似是再也无力支撑,手一松,仰面朝下落去。
桑蕴心中坠坠一跳,赶紧闭眼抱紧他。
接着就感觉一直漂浮的身体撞到实处,灵魂还在天上不真实地飞着,她的脑袋再次咚地遭到痛击。
——他们坠到崖底了。
桑蕴赶紧坐起来摸摸身体,一切都好,没有缺胳膊少腿,除了头晕眼花魂儿乱晃,哪里也没事,刚刚那种诡异的疼痛也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是身下肉垫很不好。他的剑“哐啷”一声掉在旁边,一点光彩也无。
好像剑和人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