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事无巨细地谈论那桩新闻,无非是为了谈过以后抛之脑后。因此,事发后不出一年,1616年伯明翰轰动一时的格雷德思奇村米德兰氏巫术案就已没有人记得详细的事实,或者,即使记得也难以说清起因缘由。这个事件主要的人物几乎都已经离世,并且,唯一在世的亲历者也不愿旧事重提——不论是口头还是书面的形式。

    哪怕在1616年,事情发生的当时,人们也都像在梦里似的,一如那天清晨笼罩村庄的灰雾。每个屋舍中,正在鼾息的居民都尚且对未来懵然不知,并且,他们何必在乎?如果人的懊悔能够被证实是有效的,那么或许他们会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进行深思熟虑的反省。不过,事情的因由盘根错节、杂乱纷呈,即使悔恨莫及也难以理清其中的头绪。在一个古怪残酷的迷宫结构中,格雷德思奇村的人们恰好置身于相近的位置。这个迷宫唯一引向出口的线索被藏匿起来,不能轻易被揭示。

    它十分庞大,被困其中的人数众多,而其中大多未必知晓迷宫本身的存在,抑或是他们被困的事实。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的生命是短暂的。

    1616年的一个平凡秋日,闹剧的登场人物悉数落座于格雷德思奇村的古朴教堂。这是他们宗教与社会生活的核心。年迈的威廉·佛克萨神父站在祭坛前,庄严地低头祷告,呼求神的怜悯。在他的身旁,教堂的新执事托马斯·哈德利沉静地低着头。对于这个村庄而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却没有什么人特别注意他,这是由于他的动作很合时宜地与周围的氛围融为了一体——他身穿缝纫着红色边饰的白色的短外衣,整个礼拜的过程中不慌不忙地递送圣餐、携带圣水和圣油,有条不紊地协助着仪式的执行。他是最近被调来格雷德思奇村的,其中的缘故只有少数人知晓——托马斯是血猎工会调来接替老神父的教士,而宗教职责仅仅是他表面的身份。随着老神父的养女玛丽即将成为血猎,工会便差遣他来行使交接与监护的责任。如今在民间,像这样由血猎专员伪装成教士或是其他社会职员进行隐密行动的例子有很多。

    灰色石板搭建的屋顶下,木制长椅排列在两侧。男子的声音粗旷,妇女的声音清亮,虽然每个人的声音并不一致,却都齐声回应。

    所有人都整齐划一,面容肃穆。有些人闭上双眼,将思想完全交托于神,还有些人目视祭坛,专注于神父的面容,感受神圣的氛围。只有两个人没有回应祷文。其中一个人是莱雅丽·米德兰。

    从外表看来,她与其余正在祷告的信众并无区别,两手合十,双唇一张一合。她身边坐着的小男孩——她的儿子——也规规矩矩地附和。可是,倘若特别注意这名母亲的表现就会发现,她只是张开嘴巴假装跟着别人喃喃念诵,其实自己并未发出声来。

    而另一名没有回应祷文的角色此时正悬浮于讲道台的上方,专注地注意着莱雅丽·米德兰的举动。她是一名高挑健壮的黑发女子,坐在房梁上随着人们呼求的节奏晃悠着两条腿,就好像这些虔诚的废话在她听来与凡间的音乐没什么两样。在场的群众中,没有人在乎她疯疯癫癫、僭越渎神的不当举止,因为人们看不见她,莱雅丽也看不见她。讽刺的是,即使是血猎工会的专员托马斯也毫无察觉。她便是来自魔界深渊九死湖的魔物,贾思敏的使魔伊米忒提。

    自从在血之宴会遭遇布莱姆的恶劣对待后,伊米忒提便开始日夜观摩监视他心爱妻子的一举一动。从中她产生了一种罪恶的快感。尤其是当莱雅丽携带儿子例行参加集体祷告时,她那百无聊赖、生不如死的抵触感让伊米忒提感到幸灾乐祸。这位“米德兰夫人”在格雷德思奇村为人议论,即使是大笔捐赠教会与救济院的慈善款项也未能改善她的名声。仅在迁居当夜露面、此后便行踪不明的丈夫,来源不明的巨额家财,她本人独来独往的古怪个性——乃至她精心照料的一院子草药香料,全都为村民的想象增加了神秘的疑云。更何况,伊米忒提也亲自推波助澜,化身为数个不同的面孔——有时是伪装成莉莉娜的样子、抑或是过路的商旅宾客,借由暗示与无声的操控,伊米忒提轻易地在村民之间播下怀疑的种子。

    不仅是隐秘地传播流言、操控人们的议论,她还在精妙地干扰着莱雅丽与周围世界的联系。一旦这位孤僻的母亲试图与谁建立更亲近的关系,伊米忒提都要在事后搅局,不是轻描淡写地暗示她“似乎在藏匿什么”,就是带有轻蔑地提及她见不得人的丈夫。莱雅丽一切的行为——与谁交谈、在祭坛上奉献了什么鲜花、礼拜时落座的位置——全都被解释为一些更阴暗、更难以接受的东西。

    显然,莱雅丽对于自己所受的非议有所察觉,尽管她对于上帝的忠诚有限,礼拜却还是一次不敢缺席,几日前,她还特意向佛克萨神父捐款四先令五便士,修好了教堂的一只损坏的大钟。现在,那口钟悬挂于教堂的横梁上之上,晨祷、午祷和晚祷的钟铃再次恢复清亮,可是这对于她本人受损破裂的心灵于事无补。

    数不清的念头如旋风过境,成日里在她头脑里打转。丈夫离开的一年以来,她都梦寐难安地和那些念头斗争。尤其是当她被迫来到这所教堂,不得不被喋喋不休的神圣啊、赦免啊一类的字眼围绕,她反而感到比在自己家时更加迷茫和落魄。有时她几乎感到自己就是邪恶缠身的魔鬼,而祷告的词藻编成了带刺的网,将她捆住了,勒进她的皮肉里。

    这些心声被伊米忒提窥探得一清二楚。莱雅丽有时面色苍白,陷入绝望,以为她可怜的丈夫孑然一身,被困在一个由恐惧与贪婪统治的国度。她觉得他已经关进牢里,被人软禁起来,甚至觉得或许他明天、后天就要被处决,心里就不由为他痛苦。一会儿呢,她又突然认定布莱姆一定已经伏诛、不在人世。可又过了一会,她又被更令她痛苦的想象困住:倘若他已经取得了原谅呢?谁的原谅?她不知道,那些人她一个也不认得啊!可是,她的丈夫来自那个世界,他与她天差地别——也许他已经告诉他们,那些莱雅丽不晓得、没见过的人——他告诉他们,他受到一个人类的蛊惑而破坏了规矩,但已经悔过,而他们也就饶恕他了。

    慢慢的,曾经衣不掩体、终日劳碌的可怕创伤像粘腻的一层油污,阴魂不散地覆盖在莱雅丽的心灵,再一次遮蔽了她心中和布莱姆相恋的回忆。过去的十年,这个谎称为她丈夫的恋人第一次让她体会到衣食无忧的生活,无微不至地抓住一切机会为她付出。可是,对于渺小的莱雅丽而言,这位重要的大人物、帝孚日不可缺少、人人仰赖的布莱姆公爵,并非一个透明的存在。他的内心始终深藏着她无法理解的人物、无法参与的过往。只要一想到布莱姆可能再次站在他那金发的妻子与女儿身边,甚至,莱雅丽想到,他曾经与迪米特拉女士并肩站在一起,她的心就被痛苦撕裂了。说不定,他已经背叛她了。

    不,他的死亡或背叛都还并不是最糟糕想象。更加令莱雅丽感到可怕的情形是,倘若布莱姆情坚不移,回到了她身边,可是,她自己已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即将要被送到满是白骨的名为死亡的洞穴。或许,他都要认不出她来了,并且感到惊讶,自己过去怎么会渴望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正在枯萎的人类女人。然后,他感到腻烦,便又离开了。不——更糟糕的是,他选择为她留下,可是爱情早已消失!他将依然对她呵护备至,就像一件手里捧着一件脆弱的、过时的物品,可是,只是出于他的善心和同情。她将无法忍受,他会看着她,可是那份炽热的爱意再也不属于她了!

    痛苦的女人在伊米忒提眼皮子底下静默地坐着,像条濒死的鱼那样张着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简直如同站在暴雨里迎风对抗,又或者说,看起来像是她在竭力制止自己。那是一些对于伊米忒提而言很新颖的感情:完全的震荡与迷失。不过,即使遭遇如此痛苦,莱雅丽也没有祷告,只是在心里祈求:“可怜可怜我吧!请走开……一切……我必须完全忘记……”可是,她不知道是向谁所祈求,也不知道应该向谁祈求才能停止绝望。伊米忒提也不知道——她的心灵探测是无法知晓人们自己尚且也不清楚的事物的。

    莱雅丽的痛苦就像诱人的果实,她越想从中挣脱,就越是引起伊米忒提的痴迷。她充分地享受着由自己为莱雅丽制造的痛苦思绪中,就像观摩一座即将坍塌的建筑,还不急于摧毁它。

    不过,这幸灾乐祸的兴趣也有其自欺欺人的成分。伊米忒提必须承认,她无法摧毁莱雅丽,至少无法在生物学意义上除掉她——她受到智者赛格的信物所保护,任何含有恶意的魔力活动都会被抵挡,以极为强烈的方式反向作用于施法者。不论她如何让莱雅丽经历痛苦与孤独,伊米忒提都不能将她从这世上抹去,这令伊米忒提心中愤懑不平。

    这种愤懑之情并非只是伊米忒提出于对自己权力限制的屈辱。实际上,不论她是否情愿,又或是布莱姆是否情愿,她的感情都由于他而受到了一种致命的创伤。这种侮辱和打击对于洞悉人心的伊米忒提而言并不陌生——一个人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对另一个人感到钟情,却发现自己的激情对于她所中意的对象而言,不但不能唤起半分回报,还令那人感到分外可怕——这是多么令人难堪!

    因此,除了与他共舞时的那句玩笑——“比方说,我爱上你了”——伊米忒提从来没有袒露过她所怀有的情感——尽管她对布莱姆的巨大兴趣尚且不能称之为爱情。她尽力让自己在布莱姆面前保持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样子,竭尽刻薄之语。哪怕是在她自己心里,也瞧不起他,故意对他的境遇冷嘲热讽。这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对布莱姆怀有的感情——当她第一次在九死湖遇见他,窥探他的过去时,她就为他怀有的深邃的、痛苦的感情所着迷。可是,当他的眼瞳映射出她的倒影时,当他牵引着她舞蹈时,他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充满厌憎啊。

    不,她之所以愤怒,不是因为布莱姆完全地漠视她、抗拒她,甚至是恐惧她的接近,也不是因为他将一腔柔情给予了别人——不——她的怒火所燃烧的对象,恰恰是她自己。因为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感情对于布莱姆而言不过意味着可怕的负担。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残忍地对待他和莱雅丽,为什么一定要使他们受到伤害与分离的折磨——难道仅仅因为她是魔物,就连丝毫的良心也没有吗?她知道,并非如此啊!可是,每当她被自己心里的火焰吞没,她就受不了——自己的心意倘若被布莱姆知晓,就只会受到他的蔑视。实际上,她又哪里胆敢让他知道呢?如果一个人,在自己也并未允可、并未知情的情况下,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思念,那个人又自作主张、不受控制地想要占有他——这是多么令人厌憎的荒唐事情!如果这样的事情落在伊米忒提身上,她自己也是不能接受的,难道布莱姆就能够吗?

    她的心原本完全无拘无束,布莱姆的心也是。可是,就因为那份不幸的、完全不由她控制的感情,一切全都毁了!不仅她自己不得自由,而且布莱姆——尽管他对她的心意毫不知情——也不得不承受他并未选择的困境。毕竟,只有在给布莱姆制造痛苦时,她才能获得一点快感——至少那样能招致他真正的愤怒,而不是惊愕。

    伊米忒提百无聊赖地坐在木梁上,依然俯视着面目模糊的信众们。他们之中最微小、最无能的那个女人,伊米忒提却无法随意地消灭。尽管处于高空之处、背后没有任何依靠,她还是任由身体向后仰去。她的眼神注视着人群中那个红发的女人和她的儿子,愤怒逐渐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懒洋洋的倦怠。

    礼拜结束了。佛克萨神父向全体信徒祝福:“愿主保佑你们,赐给你们平安。”随后,钟声响起。那个红头发的男孩和母亲一同起身,他幼小的手捻住母亲的衣袖,就好像他害怕她会擅自离开丢下他似的。她母亲平静地对他笑了笑。这令伊米忒提感到没来由的烦闷。

    信众缓缓朝出口涌出,带着神圣的教义继续他们的一周生活。他们三两成群地和熟人交谈,或是与佛克萨神父寒暄几句,倾诉一下自己最近的困扰——身体的病痛啦,或是家中某个亲人的问题,你知道的,人们祈祷大体就是为了这些事情。

    莱雅丽·米德兰遣她的儿子在门外等待,她自己则来到祭坛边,与佛克萨神父交谈——小男孩向来有些惧怕这名老神父,尤其是在他同玛丽的关系闹僵之后,而神父也对他不屑一顾。他既不喜欢米德兰一家,也对于玛丽曾与他们的亲近感到不满。不过,最近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因为对于佛克萨神父而言,一切都将要结束了。玛丽即将成为一名血猎,经由托马斯·哈德利专员的接管,正式地被教会的这一秘密组织吸纳——这也是佛克萨神父宗教生涯中最后的功绩。

    此刻,玛丽正站在他身侧,给正在收回圣杯、圣餐盘的托马斯搭把手,妥善地将它们收进祭坛附近的储物柜。与教堂横向结构相连的大钟在他们头顶摇晃了两下。

    在钟声最后的回荡中,伊米忒提因为自己心中膨胀的恶意而微笑。她蹲伏在木梁上,轻轻敲了个响指。是的,她的确不能伤害莱雅丽分毫,可是无法轻易平息的怒火总会向某处流动。

    连结着大钟与房梁的铁锁发出轻微的、崩裂的声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人们还在纳闷,象征礼拜结束的钟声怎么会再次响起呢?金属大钟已经骤然松脱,以怪异的轨迹坠向下方。

    它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不偏不倚地砸向了佛克萨神父的血肉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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