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再做一次选择,哪怕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面对当时的情形,也不会重蹈覆辙。因此,莱雅丽很庆幸她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大钟猛地从横梁上脱落,带着沉重的轰鸣声坠向祭坛。人群的惊叫声几乎同时响起,比那尖叫更迅速的,是目瞪口呆的哈德利专员手中掉落的圣杯,以及奋力向大钟扑去的玛丽·佛克萨。但是,比玛丽的动作更为迅速的,则是染红教堂地面石板的鲜血。
现在,那血泊蔓延至莱雅丽的脚边。她穿着一双黑色的绣有花卉装饰的圆头鞋,黑红色的液体先是缓慢地爬向它们,一旦接触了布面,便贪婪地快速渗进。它的痕迹并不明显,可是,它像冰冷的蛇一样攀附缠绕着莱雅丽的脚趾。它催促着她。可是,她浑身的感官都因此麻痹。
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惊,引起人群惊叫不迭。对于莱雅丽而言,那片血泊却很熟悉。是的,血泊。一个人已经倒下,躺在那里,并且不会再站起来。已经在她心中平复的痛苦记忆随着钟声的余波复苏。
莱雅丽没有因为劫后余生感到丝毫庆幸。她的目光缓慢地移向玛丽。女孩的身体贴紧地面,头发和脸上都沾满了血,看到这幅景象,莱雅丽的心跳都要停滞了。
当然,玛丽没有受伤,她竭力试图将大钟抬起来,可是尝试了两三次也没有做到。于是,犹豫了片刻,她一只手臂缓缓地抬向空中。
那是一尊由铜与锡铸就的庞然大物,当它被铸造师修好,重新悬挂在教堂的木梁上时,需要起重装置才能抬起。可是现在,随着玛丽颤抖的手臂,它摇摆着,从佛克萨神父的身上缓缓升起。
并不是每个人都看见跪坐在地的玛丽怪异的举止,但是,每个人都看见了另一样东西:凭空悬浮的铜钟向受到召唤般上升,温热的鲜血顺着它的内壁滴下,就好像它是某种倒扣的器皿。周围的尖叫声已经变成低声窃语与惊恐的吸气。
哈特利专员僵立原地,喃喃地发出几乎没人能听见的声音:
“住手。”
他说得很轻声,不知道是为了在人群前给玛丽留下余地,还是他认为玛丽已经不可挽救。
莱雅丽听见了。那是因为她离得太近了。可是,她一下子觉得离自己的身体好远、好远。她不喜欢哈特利神父的声音,其中的语气唤起了她不快的记忆与可怕的猜想。巫术,巫术,巫术,必须离开,血猎,迪米特拉,绝不能如此,被绞死,被烧死,被戴上铁辔,必须离开……她没有意识到,仅在那一瞬间,她原先对于丈夫的那些担忧、嫉妒、疑虑一下子就蒸发了。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确信过自己应当做什么,确信得就像一出戏的登场人物熟背自己的剧本一样。而现在,这一刻,就是戏剧的关键。没有观众在等待,可是,所有人都在等待。
必须要做什么。必须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说什么,她的心里已经明朗。
莱雅丽所想的并非一件易事,可是,对于她而言,这一刻的艰难明确了她的思想,让她明白,那正是她应该做的。她的身体移动了,腿,她的腿,移动了。它们向玛丽的方向迈去了。女孩猛烈颤抖的胳膊还没有垂落,可是,莱雅丽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多么令人惊讶啊,那个年龄没有她一半大的女孩竟然有着卓绝的力气。莱雅丽的手奋力地将她的手臂往下按去,却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试图掰动一尊雕像的关节。但是,莱雅丽当时的表情一定非常可怕。因为当玛丽看向她的瞬间,便如同被铁锤敲醒一样。
她的动作松弛了,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垂下手。与此同时,铜钟轰然坠地。
在震荡的空气中,莱雅丽最后一次望向了玛丽的眼睛。她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绿的眼睛。它们真的很美,谁看见了都同意。它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露出这样绝望的神情。因为原本世上还有一双这样的绿色的眼睛。可是,它们和她交换了位置,梅吉和她交换了命运。
于是,玛丽听见了莱雅丽斩钉截铁的声音:
“是我做的,哈特利神父。”
玛丽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她。是的。是莱雅丽的声音。是莱雅丽说出的话语。可是,玛丽却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莱雅丽松开了她的手。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无关人士那样,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托马斯·哈特利。
“是我做的。我杀死了威廉·佛克萨,因为他是玛丽·佛克萨的养父。我非常记恨她,因为她的母亲是——”
她的声音哽塞了一下,可是,她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她的母亲叫做梅吉·阿特伍德,她试图阻止我用巫术杀害曾经的雇主卡里先生,所以,我将她也除掉了。如果去联系相关人士,你就会发现我说的与案卷细节完全相同。”
“这与她完全无关!这与巫术完全无关!”玛丽急忙高声辩驳,她简直无法站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哈特利神父身前。托马斯·哈特利与人群的目光在玛丽与莱雅丽之间来回闪烁。莱雅丽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道:
“我无法再隐瞒了,这就是巫术的证明。”
她冰冷的话语落下,一小束玫瑰花突然从她掌中出现。那花有些开败了,深红的花瓣边缘泛着令人不快的枯黄,茎叶也由于干燥而卷曲。像是为了确凿证明她凭空变出花朵的本事货真价实,她坦然地抬起了双臂,展示珍宝一般将花束捧高。
人群瞬间像是煮沸的水,嘶吼,谩骂,议论,哀叹一齐爆发。有人号呼:“天主怜悯!”可是他们不会怜悯莱雅丽·米德兰。有人唾骂:“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的确没错。有人推搡,要将那女人绑起来。玛丽绝望地高喊:“这并非巫术!这绝不是巫术!这花一直藏在她的袖子里,你们不明白,可是我看见了,我的确看见了!”但是,这种努力竟然是无济于事的。一张张熟悉的、和蔼的、各具性格的面孔现在变成了同一种颜色,就好像它们融合起来,变成了一张模糊不清的大脸。不再是邻人,不再是宽仁的人,如果他们此时能够看到自己看向莱雅丽的眼神,相信他们本人也会吓一大跳。这一切都是在转瞬之间发生的。
玛丽只听见哈特利神父木然的、错愕的声音:
“米德兰夫人,您愿意为了这些话承担责任吗?”
玛丽的嘴巴已经张开,为莱雅丽申辩的话语即将脱口而出,可是,在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脖颈被重击。
哈特利神父打晕了她。
在她完全失去意识前,她只花了几秒钟就明白了。她搞砸了,她完全做错了,她在人群之前展现了自己的力量,她把自己置于了险境。这是由于她不重视自己的性命,原本,她只想牺牲自己,换取佛克萨神父或许可能活命的一丝可能。
没错,她很清楚,她应该明白的。从她记事起,佛克萨神父就用那种哀怜、敬畏的眼神看着她,不断地唠叨:“只要你安静,只要你听话,只要你服从条例,教区会保障你的平安。我曾经看见过你的能耐,可是,别再让人看见。”伯明翰教区的教务员在她六岁时就勒令她熟读一本三英寸厚的手册,封面盖着金漆手册与英格兰教会的印玺。手册的名字叫做《灵魂之责:应对超自然危机的教区指导》,其中明确记述了seed持有者保护条例失效的条件:失控,造成伤亡,被一般公众募集,引发恐慌。
她只忽略了一件事:莱雅丽是怎么知道的,莱雅丽为什么要做她的替罪羊。
为了防止她中途醒来,扰乱大计,托马斯·哈特利专员给她后颈来的那一击简直力道十足,毫不留情。但是,那一击也是正确的、必要的,甚至是仁慈的。
玛丽昏迷了整整三天,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很久,被埋葬了。在前所未有的黑暗中,只有一丝不甘沉寂的意识像微弱的电流般闪烁,它照亮了许多曾被忽略的记忆。
莱雅丽说:”我曾有个亲密的朋友,她的女儿就叫做玛丽。”
莱雅丽红色的头发像水草那样被风抚起。
莱雅丽说:“你知道吗,刚生出来的小孩子都长得差不多。我那时候想,她长得可真丑,和她妈妈一点儿也不像,简直像只赤条条的小猴子一样——只有眼睛长得还可以。”
它们在阳光中轻盈地漂浮,如同风中的火焰。
莱雅丽说:“我欠了这朋友很大一个人情,没有脸面去见她了。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回报她的恩情,再回到她的身边去。”
莱雅丽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
莱雅丽说:“这个小魔法不是很神奇吗?”
它们怎么那样透明,那样悲伤啊。
莱雅丽笑了。莱雅丽用衣袖中伸出的手帕擦拭她额角的汗水。莱雅丽流下了眼泪。
迪米特拉说:“西北边那栋老房子里面住了人家吗?他们是谁?”
请你救救她,迪米特拉。
布莱姆说:“如果是我自己,我会做的。可是如果换做是你,我不希望你做。”
她本来就没有那样勇敢。
布莱姆说:“甜心,记住你答应我的事。祝你晚安。”
好的,布莱姆,也祝你晚安。
迪米特拉说:“什么叫恶事?”
她不知道。
迪米特拉说:“是谁告诉你,什么是危害他人的事?”
什么是危害他人的事。全都是他们告诉她的。他们撒谎。而她轻信了。
迪米特拉说:“并且,我不希望辜负布莱姆对我的嘱托。”
请你救救她,迪米特拉,请你救救莱雅丽。请你救救她。
莱雅丽说:“你看起来多快活。可以请你把黄油碟递给我吗?”
好的,当然,莱雅丽。
莱雅丽笑了。莱雅丽接过了她递来的黄油碟。莱雅丽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眼泪。为什么要说谎。玛丽说了谎。她欺骗了莱雅丽和布莱姆。她欺骗了特瑞。莱雅丽说了谎。莱雅丽欺骗了玛丽。莱雅丽欺骗了所有人。妈妈说了谎。妈妈欺骗了所有人。妈妈抛弃了她。妈妈说,致维拉德·卢法斯·阿鲁卡尔德先生。妈妈说,猎户座西边接壤的星座,长的那边向西北方向延伸,可以找到我的星星。妈妈,谁是维拉德·卢法斯·阿鲁卡尔德。妈妈,你是谁,谁是妈妈。她没有见过她的妈妈。她的妈妈抛弃了她。她的妈妈欺骗了所有人。她没有见过她的妈妈。绿色眼睛、棕色头发的妈妈。莱雅丽爱着的妈妈。妈妈制造了炼狱。妈妈制造了她自己的炼狱。妈妈制造了她们彼此的炼狱。妈妈的女儿长大了。绿色眼睛、棕色头发的妈妈。妈妈,妈妈,灰蓝色眼睛、红色头发的妈妈。妈妈交换了位置,妈妈,比死亡还要冰冷。
她在昏迷的三天后睁开双眼,却整整一个小时没有恢复意识,口中不断地重复“那是你一开始就藏在袖子里的”,还有“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密闭的石室里。窗户被木板封死,哈特利专员和迪米特拉都来了,他们一个坐在她的床边,一个把守在门口,两个人看起来都疲惫不堪。他们轮流向她转述了她有责任知道的一切:
莱雅丽·米德兰的儿子特瑞·米德兰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教会与血猎工会感激她为玛丽这一重要人才作出的献身,再加上迪米特拉女士与她丈夫过去的交情,她的儿子没有受到牵连。而莱雅丽本人已经被带去隔离审问——听好了,玛丽,既不是押送也不是收监,而是隔离审问。这是由于事件的特殊性。对于涉及了seed持有者的“巫术案”一般总由普通女人顶罪——只要涉事血猎的行径不是出于故意或是过为严重。为了不损失具备魔法资质的人才,工会与教会早已形成了经验的惯例。如今是艰难的年代,人们的信仰史无前例地动摇,却也空前绝后的坚定。天主教与新教对立让他们成为了彼此眼中的异教徒。每一次突发的冰雹霜冻,牲口的意外病死都可能使人们的愤怒蓄势待发。只要相信魔鬼切实存在,人们对自己的信仰就将再次获得绝无仅有的信心。可是,魔鬼难得出现,无所显现,也不易战胜。所以,只需找到一个替罪羊,只需在火刑架上烧死一个在刑讯中认罪的女人,就能缓解人群的焦虑。孤寡的女性。贫苦的女性。年迈的女性。没有价值的女性。太有价值的女性。事情就是这样,玛丽,只需一点疑影,就足以让公意将她推入法庭与绞索。
玛丽沉默了很久,她看见,那一小束玫瑰花放在她床边的柜子上,大概是哈特利神父或迪米特拉女士留给她的。它已经完全枯萎了。她原本有许多激进的辩解想要向他们倾诉。但是现在,所有申辩的话语都像一团湿灰一样坠落下来。
最终,玛丽只是简短地说道:“莱雅丽不是女巫。”
“可她选择做一个女巫。”哈特利专员说道。
“莱雅丽不是女巫。”玛丽说道。
“她选择做一个女巫,这样你就不必做一个女巫。你明白了吗,玛丽·佛克萨。”迪米特拉说道。
“莱雅丽是特瑞的妈妈。”玛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