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外

    生命对她关上了通道,可是这一回,莱雅莉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来自更高处的声音迎接她,庆贺她完成了一个漫长项目当中属于她那部分的旅程——事实上,这个项目属于她、她所爱的人、敌视她的人,以及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人。

    失去了一切可视的、可感知的参照,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终于到达了故事的尽头。而结局超出了她所有的准备。

    她预演过自己的死亡——很多次。无一例外地,它应当具备某种诗意的秩序:星星在寂灭的黑暗中闪耀。或许是受到赛格展示给她的故事的影响,又或者是因为梅吉,在她心中,星辰早已成为逝者的归宿。它们是逝者本身。

    其中,她已经学会辨认猎户座。毕竟那是最显眼、最容易观测的星座之一。它是显赫的英雄奥里翁,曾因挑战众神而被阿尔忒弥斯的毒蝎蛰死。升空后,他化为不灭的光点,精确地穿越天幕,指引莱雅丽看向西南面一个不起眼的星群:一个由三颗微弱的星星组成的小三角,它们在黑暗中守护着某个秘密。它们的排列构成小小的桥梁,向着西北的方向延伸,指向一个完全无法引人注目的目标。

    那是一颗非常黯淡又渺小的星星。可是无穷浩瀚的宇宙中,恰恰只有最微小的星星隐藏最深刻的真理。

    在她的想象中,必须由那颗星星指引她走向死亡。那是通向结局的唯一坐标。否则,她怎么知道自己所走的方向是对的?

    然而在这里,这个她最终到达的地方,她看不见任何星星。可是,也没有黑暗。唯一有的,就是一个在此等待的人,那就是我。

    情节之外,悄然流逝了三年,我一直在这里书写。

    她终于注意到了我,并意识到我所做的工作与她的世界的联系,故而以严肃的沉默向我发问。当然,她所质疑的不是我的存在,而是我的意图。

    首先必须坦白,我是这部小说的作者。但是开诚布公地说,对于她所在的世界,我所掌握的权力如此微薄。我既不能操纵真实,也无法铺设任何角色的道路。命运先于我编织了故事。在纺织机上,我至多是在已经坚固的经线间填充纬纱。硬要说的话,这种尝试与一个礼品包装盒的作用无异。

    出于我个人的情感,我替她的命运感到痛苦和惋惜,对此也无以补偿,只希望她尽量不要因此对我产生毒恨的想法。我深爱着她,一直希望能够完成她的故事,因此不能对她施以肤浅的拯救之爱——有一些作者能够那样做,他们专横地向故事施加自己的意志,傲慢地为世界创造不真实的道德秩序,以幼稚的复仇心奖惩角色。可是我不行。因为她不是被利用来证明某种观点的工具,也并非我私人的意识在故事中的延伸。

    她是完整的生命,每个人都是。

    我如实传达了这一点,希望她能够谅解,作为作者,我被另一个维度的规则限制,那便是叙事的真实与叙述者的道德。

    “你所说的,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她察觉我与众不同的用语,问道。

    我们管它叫故事。我说。就像她的世界也有故事一样。

    “那么,现在我们不在那里吗?”她开始思考这个全新的空间相对于她原本的世界的位置。她来到了故事之上?故事之下?

    不,故事之外。我这么回答她。如果她想的话,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呆一会儿,谈论一切事物,但我们的作法无关紧要,因为这里是故事之外。

    在故事之外,我们无法对任何事物施加影响。比方说,我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文豪,也远不是一个博学广识的英国历史学家。我只是一个收入微薄的新人创作者,在一个英语国家生活了八年,仅发表过两篇毫无影响力的短篇小说。我的主要生计来源是给富有的美国高中生代写大学申请论文——你几乎不能在创作界找到比这更不受人尊敬的工作了。莱雅丽的世界普遍应当使用的语言并非我的母语。而我对十六世纪英语的涉猎,仅限于大二的比较文学课上读过《一报还一报》和《失乐园》——那时我的讲师是一个研究生二年级的学生,她用南加州中产女孩儿的口音教授文本与文学理论,对于古英语拼写变体却只字不提,恐怕是因为她对此和我一样一知半解。所以,大概十六世纪任何一个未受教育的儿童都能在本文中轻易找到不合理的用语与语言习惯。至于历史事实方面更是惨不忍睹:倘若与历史现实对比,恐怕我所写的至多能归类为恰巧涵盖真实人名与地名的幻想。毕竟,我和英国最相近的关联,是我豢养的一只英国猎狐?,以及我所居住的康涅狄格州位处美国新英格兰地区。

    可是你看,莱雅丽,你所在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一个角色会因为我漏洞百出的语言与历史知识而认为自己的命运有半分怪异,对吧?这是由于,“故事”的真实超越了“故事之外”的真实。用不稳定的语言与不完整的知识拼凑出的故事以它自己的真实成立。它无视了语言的壁垒,跨过了虚弱的事实性,只忠于叙事本身。

    不过好在,这种优越是相互的:在故事之外,故事亦不能控制我们。

    “把我送回故事。”她说,似乎在怀疑我话语的真实性,“你做得到。”

    我理解她的恼怒。死亡,或者说结局,并不如她想象得那样宽慰人心。我曾在书写这个故事的开头时就想象过这个结局所处的空间,譬如说,宗教所许诺的永恒安息的净土,亦或者莱雅丽自己想象的密布繁星的广袤宇宙。但事实上,不论我想赋予莱雅丽什么样的场景,我都无权更改它的定义,它只是无处可去的空旷。脱离故事的角色就会进入无意义的模糊状态,直至他们对于故事的影响消失。

    我并不如她想象得那样自由,甚至在诸多方面,角色比我持有更强大的力量。我是他们世界庞大机制的一部分,然而,我却并不具备故事中的位置。也就是说,没有人会为了我而心碎。可是许多人会为了她这样做。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力量。

    “我从不希望人们为了我心碎。”她反驳道。

    这只是个比方。我说。你会让人们感受到许多的东西,有时还包括他们自己未曾意识到的那些。每一个微小的抉择都在故事中留下了印记——她为故事赋予了远远超越我这个作者的意义,也留下了更为深远的影响,不论是好是坏。事情就是这样的,这是她的故事,也是他们许多人的故事,即使在她离场后也是。

    “可是,有人曾经回去过。”她如其他人所评述的一样倔强,如果这是形体的世界,她大概正用她的灰色眸子冰冷地打量我,“玛丽的前世。她是怎么在死后回到故事的?”

    在他们故事的世界里,有人会将这种现象称之为转世,如此说法难免引人误会。死亡是否为终结,这牵涉到叙事的弧线——我犹豫了一下,莱雅丽厌恶阅读,我恐怕自己的解释引起她的反感。好在,她知会到我的尴尬,向我展现了空前的忍耐。我接着说道,叙事的弧线不是情节的起承转合,至少,不止是这么单纯。它是一个角色在故事中存在的完整意义。

    首先,起点:角色进入故事时所承载的立场、背景或象征。

    张力:角色面对的冲突、欲望、矛盾。

    转折:角色在冲突中的抉择与改变。

    终点:角色的意义是否得以完成。

    命运不是神秘的力量,而是叙事的必然。它不能容忍残缺,将会不择手段地完成自己。如果角色的矛盾尚未解决、冲突悬而未决、所代表的象征还在发挥作用,那么哪怕他们已经死亡,故事也会以新的身份召回他们。玛丽的灵魂就属于这种情况。她不断被重新写入,换了许多个名字、许多个身份,却延续了同一个张力。

    那么你呢,莱雅丽?你的意义尚未终结吗?你愿意继续下去,过一个全然不同的陌生人的人生?

    她沉默了。此时她才彻底信任了我的真诚。她的灵魂属于这一生的经历,也仅仅属于这一生。作为作者,我了解她。

    “可是他呢,他会怎么样?”

    我知道她在询问的人是谁。其实不光是莱雅莉在问,我知道你们这些读者也都想问——这就完了?布莱姆怎么样了?他们不再相见了吗?

    于是我回答她,布莱姆也会抵达这里,来到故事之外,与我进行类似的一场对话。甚至,他也会询问起和她相同的问题。我不得不向他们致歉,因为他们的旅程已经结束,在故事之外,我没有力量让他们相见。而这段对话也终将走入尾声。当它结束后,我们又会回到故事之内。在那里,布莱姆的身躯正在消散,而莱雅丽的意识已经离开。

    分离在所难免,可往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们。我想,这是我能给予他们在生命终结时唯一的一种苦涩的安慰。

    “那就说一些你有权改写的事情。当故事再次继续的时候,”莱雅丽有些焦躁地说道,“我的身体还遗留在故事之内。能不能让它回到它本来的地方。”

    我知道了。她想要回归那条沃伯伊村的河流,她名字的来源,然后,成为水与光的一部分,散入河床,随波奔涌。

    说实话,这并不违背叙事的法则。她的要求与成为一捧尘埃、或是被虫子啃噬的泥土别无二致——反正,她本来就会化为那些东西。尘埃、水汽、泥土——不论你如何称呼那些物质,它们与角色有着本质的不同。它们不会延宕叙事弧线,也不会制造新的张力与矛盾。它只是环境的一部分,一个叙事的象征——不论是那其中有没有掺入一个生命的遗痕。

    我诚实地告诉她,那条叫做莱雅丽的河流是虚构的,是这个故事特意为了她杜撰出来的。不像这个故事中大多数的真实地点,在任何一个故事之外的英国版图上都无法找到这条河流。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是的,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

    我想,我可以实现她这个愿望。

    她最后用怪异的语气念道:“莱雅莉。莱雅莉。”

    故事之外的空间骤然寂静。现在,我知道她彻底离开了。这意味着这个空间不必再以更多的文字支撑,总算可以将书写还给故事本身。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项剩余的工作,那就是把莱雅丽的请求写进叙事的纹理。

    真是无情,我为她的故事煞费苦心,笔耕三年,在写作期间,我跨越东西海岸乔迁四次,还读完了两个该死的学位——这篇故事的字数比我的毕业论文还要长两倍——这个角色却不愿为我停歇片刻时间。她一心想要到达那条虚拟的河流,命运终结之后,她仅仅只有那一个愿望。我拿她没有办法。

    在故事之中,她以它为名,可实际上,它却是为她而生的。她的名字将会化为地名,与那条河流再一次重合,被人们随口呼喊。故事不会拒绝这种不影响叙事进程的微小改写。哪怕这改写其实比真理更为重要。

    我相信她现在已经抵达了那条河流。你们认为呢?不过,不论读者作何,我们都必须要回到角色们的世界,也就是故事之中的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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