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焰中休克的莱雅丽不知道,她完成了一副犹如地狱的骇人画面,而这一情景将烙印在她的儿子特瑞的记忆中。
他不应该观看她的死亡的——监管他的血猎对他满怀怜悯,并坚决命令他不得到场,他却偷偷溜了出来。事实上,除了玛丽·佛克萨依然被禁闭于血猎工会的伯明翰分部以外,格雷德思奇村的其余居民都齐聚于集市广场。自她被逮捕后,巫术案的种种传闻在人们之间口耳相传。除去来自伦敦的特蕾莎·格里特夫人所做的证词,他们当地有自己猜测的根据:教堂损坏的大钟经她捐款修理后,就恰恰砸死了对她颇多微词的佛克萨老神父。由于受害者身份神圣,这一血案成为了村中忌讳的话题。不过,禁忌并没有带来沉默,反而激起不可言喻的好奇心。人们都来刑场寻找故事的盛大闭幕。
清晨的雾还未降下,托马斯·哈特利神父已宣读过祷告,佐以教堂的钟声,他澄清这并非暴力而是正义的清算。肉铺、麻布与陶器的摊位全都撤走了,此刻只留下一个被柴堆环绕的孤立的木桩,而它正燃烧着。松脂与沥青使得火势不灭。
热浪传来时,死囚的衣裙很快起火。最初几秒,她的惨叫震动了人群。随着火的爬升,她的双腿被烈焰包裹,皮肤变得焦黑,而脂肪就像融化的蜡烛一般滴入柴堆中,发出噼啪的爆响。这就是特瑞目睹的一切:也许不看见这些,他就不会变成日后那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他依然认为看见是更好的选择。蜷缩在几十张朝夕相见的熟悉身影之间,唯一陪伴他的却只有母亲凄厉的尖叫。可是很快,她就因为叫喊而吸入炽热的烟雾,灼伤了气管和肺部,连咳嗽和哽咽也没有了。
即使如此,她被缚的身体还在剧烈抽搐,低沉的喘鸣犹如鬼魅。
她对生命的执着出乎特瑞的意料——她这样一个超然物外的人,认识她、与她交换过只言片语的人都会认为,死亡于她应当是平静的解脱。现实却完全与之相悖。深邃的痛苦与恐惧比火焰、比死亡本身还要令人震撼。这让特瑞倍感痛苦,决心永远地铭记。于是,为了母亲所受的不公,他无法抑制地、绝望地哭嚎。尽管他披着斗篷遮掩面容,哭声还是引起了人群的注意。无人不知,他是红发女巫的儿子。恐惧与兴奋像传染病一般蔓延,很快,他们就开始推搡殴打他,并朝哈特利神父叫嚷,希望男孩和母亲一同归于火焰。
被不可承受的痛苦折磨的莱雅丽无暇注意这阵骚动。而维持秩序的哈特利神父急切地挥手制止暴举——他向群众冷峻地宣告,男孩尚未经受过审判。然后,他焦躁地转头查看火刑的进程,想要示意行刑者多加入些易燃物,尽快结束这荒唐的仪式。女巫之子吸引了大多人的注意,因此,只有哈特利神父一个人注意到,莱雅丽的脸色被炽热的火光映照得惨白。他经验丰富——这当然不是他执行的第一次死刑——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烧伤休克的症状。她的身体正在坍塌,比火焰烧得更快。
哈特利神父判断的没错。她处在无法承受的极限,痛苦逐渐转变为一种麻木的存在。此时,她只能凭借模糊的意识感受到,火焰突然熄灭了。有人放下了她。
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可是眼中的一切都被白光与黑影取代。尽管如此,她确信来的人就是布莱姆。
她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抬起,在摇晃中,被奔跑搅动的空气冰冷地拂过她的皮肤。那种节奏让她想起在河岸随船漂流。她和整个世界都在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水中逐波而下。
紧贴地面的空气在寒冷中冷却,凝结成漂浮的微小水滴。莱雅丽能感觉到,布莱姆正带着她缓慢地穿过薄雾。怎么了?雾已经升起了吗?白昼即将更替庇护他们的黑夜,布莱姆却为什么不使用魔法?她听见了特瑞的哭声,他怎么在这里?他跟随得上他父亲吗?孩子的哭泣突然让她的心如坠冰窟。她害怕布莱姆会责怪她的鲁莽,害怕特瑞被凄惨地遗留在这世上,火焰熄灭之后,仍记得可怕的尖叫和焦黑的轮廓,一生被烈焰的冤魂追逐。
她强迫自己去思虑这些急迫的问题,可是却不行,不行……那些想法离她远去了。虚弱模糊了恐惧的念头,而她已经完全不能移动、也看不见了。
残余的感官向她传来最后的讯号:怀抱着她的臂弯在猛烈地颤抖,这不止是由于痛苦。布莱姆的生命正被无情地消耗着。他应该把她放下,留在这里。她的身体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太沉重了。对于她自己也是。可是,她别无选择地依偎在爱人的身上。他是固执的,不会把挚爱还给火焰。他怎么会这样悲伤,这样心碎呢?
好在,布莱姆并没有祈求她活下去。耳中模糊地传来布莱姆和特瑞说话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听见他们对自己说话——莱雅丽近乎慰藉地想道——至少这沉默是一种对她的体谅。尽管一个更冰冷的认知刺穿了她,他们对她没有只言片语,实际是因为她已经死去了。
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瞬间,她的灵魂仿若被突然抛掷,毫无预兆地置于孤立的虚无。
无可否认的死亡中,至少没有耻辱的成分,这应当使她多少感到安慰,让她劝说自己,应当具备勇气。她的结局比追逐在她身后的任何人都要荣耀,而她所做的努力比过去能做到的所有事情都要美好。莱雅丽做好了准备——至少,她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所以,她试图张开嘴唇,最后一次呼唤她所爱的人们。她想告诉布莱姆,在和他相遇之前,她的生活曾充满怨恨与痛苦,而怨恨与痛苦就是她关于生活的全部想象,不论是她自己的怨恨与痛苦,还是他人的怨恨与痛苦。所以他得原谅她的冷酷与尖刻,那并非针对他,而是惯性使然。而她要告诉特瑞,那并不是生活的一切;因为他,一个降临到他们生命里的小小的生命,就曾轻易地带来截然相反的感情。那种感情曾通过他流向她,也流向他的父亲。所以不要去怨恨,不要去痛苦,哪怕它们不可避免。至少,不要被它们攥住太长太长的时间。
这是她最后能说的了。“最后”,此前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她时常觉得她从来没走出她的命运,而那个命运就困在小小的沃伯伊村——她出生的地方,一条微不足道的河流闪烁地穿越村庄。那条河的名字就叫莱雅丽。可不是这样的,现在,她第一次觉得她真正离开了。
怀着强烈的愿望,她想最后一次向她生命的伴侣诉说感激与歉意。是布莱姆帮助她离开了那里,总是不留余力地试图延缓她的死亡。她却对他的努力不留情面,不愿为他驻足。他两次从巫术的指控中救出了她——从沃伯伊村敌意的围堵,从卡里家地下室的陷阱——他不厌其烦地挽留她垂危的生命。可是,一旦她脱离险境,又对他的拯救与照拂毫不珍惜。
无数次地,她在活着的时候想到过死,却并非因为理解它,而是因为死亡是一种燃烧的姿态,一种反抗黑暗的动作。她对生命近乎冷酷的轻视,对于布莱姆而言是何等可怖的惩罚,明知道这一点,她却还是一次次地践踏了他的感情。
现在,这是莱雅丽第三次面临巫术的指控——似乎她孤僻的特质总是被联想为妖异的证明。童话的情节总是重复三次,她想道。他们的机会用尽了。
她的一生没有做过大事。她的画作中没有一幅动人心魄的杰作。不曾拥有过权力,不曾带来价值。连一封遗书都没有——她突然感到此时更适合书面而非口头的表达,因为她有许多的事情、许多重要的情感要在言语中承载,她突然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可以当个作家。可是该说什么呢?她能够把它们转换成语言吗?很快,她又记起自己为什么没能当成作家而是去画画。在她的天性里,她不擅长解释自己行为的情感动机。
所以,没有成篇的遗言。如果还有余力的话,莱雅丽只想要嗤笑两声,再一次向布莱姆埋怨,说,布莱姆·阿鲁卡尔德果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恶魔,因为他一次次带她离开不可逃脱的地狱,以无微不至的柔情让她领会世界上最美好的幸福,损耗她去死的勇气。做完这一切后,她又被送了回去。
不如就这样吧,就像这样开个玩笑。然后,他们可以再一次一起笑话布莱姆的固执、莱雅丽的刻薄。她会让他笑出来的,至少,他会生她的气,也就不至那么悲伤。
于是,她穷尽自己的意志,想要控制嘴唇张开,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布莱姆只能听见她的沉默。开什么玩笑,她最后能留给他的就只有遗憾吗?强烈的后悔地撕扯她的感情,她却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
不属于她的泪水连续不断、毫无节制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只能任由那个人的泪水再次带给她灼烧般的疼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失重。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下坠,落入一个更小的怀抱中。那是取代布莱姆的臂弯的,特瑞的双手。
清晨的风从比星星更远的地方吹来,它比宇宙还要寒冷。当然,携带莱雅丽离开的步伐还在继续。她的一只手臂像一根浮萍一样悬挂着,随着行走的节奏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