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床板有些硬。
余飒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缝,裂缝蜿蜒如蛇,在昏暗的台灯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手机放在枕边,循环播放着“零点星”的《锈钉》,纪执凛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沙哑而锋利,像把钝刀慢慢割着耳膜。
“......我们是被遗忘的锈钉/钉死在童年的十字架上......”
余飒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有洗发水的味道,太香了,香得让人作呕。
她想起纪执凛的手指,冰凉而有力,抓住她手腕时的触感;想起他T恤下隐约的肌肉线条,在摩托车加速时绷紧的样子;想起他说"我们可能是同类"时,眼睛里那一闪而过的脆弱。
“操。”
她骂了一声,伸手去摸烟,却发现最后一根已经在屋顶抽完了。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凌晨四点十七分。
窗外的天空还是深蓝色,只有最东边泛着一丝惨白。
她关掉音乐,宿舍顿时陷入寂静。
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漓县,这个时候外婆应该已经起床了,厨房会传来熬粥的咕嘟声和老式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
余飒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还躺在外婆家的小阁楼上,被子有阳光的味道,楼下飘来早餐的香气。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吓得她差点把它摔到地上。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她接起来,声音沙哑。
“是高二三班的余飒同学吗?”一个粗犷的男声,“学校门口有你的快递,挺大一个箱子。早上八点前来拿,过了时间我们就不保管了。”
余飒皱了皱眉。
“谁寄的?”
“我哪知道?”对方不耐烦地说,“包裹上写着呢,自己来看。”
电话挂断了。
余飒盯着手机看了几秒,把脸埋进手掌里搓了搓。
快递?谁会给她寄东西?她在京城熟悉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天渐渐亮了。
余飒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女孩眼下挂着不太深的黑眼圈,五官依旧锐利,带着一丝慵懒。
她套上昨天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抓起手机和钥匙出了门。
清晨的校园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晨跑的体育生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跑。
余飒抄近路穿过小树林,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
门卫室就在校门旁边,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里面吃包子,满嘴油光。
“拿快递。”
余飒敲了敲玻璃窗。
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在她露出的手腕伤疤上停留了一秒。
“名字?”
“余飒。高二三班。”
男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向后面堆满包裹的架子。
余飒透过玻璃窗看着他翻找,心跳不知为什么加快了。
几分钟后,男人拖着一个大纸箱走了出来。
“在这签个字。”
他递过来一个登记本。
纸箱很大,有半人高,用胶带缠得严严实实。
余飒弯腰查看寄件人信息,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是漓县外婆家的地址,寄件人写着"赵如月",外婆的名字。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接过笔潦草地签了名。
“有剪刀吗?”
门卫嘟囔着递给她一把生锈的美工刀。余飒蹲在地上,急切地划开胶带。
纸箱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外婆衣柜里的樟脑丸味,混合着漓县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息。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她的东西:叠好的衣服、几双鞋子、书包、洗漱用品,甚至还有她摆在床头的小玩偶,是一只缺了只耳朵的灰色兔子,是父亲在她八岁生日时送的。最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她的素描本和几支铅笔。
手机震动起来,外婆发来一条语音消息。
余飒赶紧点开,老人熟悉的声音立刻让她眼眶发热:
“小飒,快递收到了没?我把你的东西都给你寄过去啦,你妈告诉我你在这个学校......我怕你用不惯那边的东西,就把你平时用的都打包了。还有你最爱吃的那家辣酱,我买了两瓶放在箱子里,别一次吃太多,对胃不好......”
外婆的声音温暖而絮叨,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抱住了她。
余飒咬住嘴唇,飞快地回复:”收到了,外婆。最近身体好点儿没?”
几乎是立刻,外婆回了一个"?"的表情,然后又发来一条语音:“好多了!手术时间定在下个月,你妈把钱都打过来了,别担心。你在那边好好上学,别跟人打架......”
余飒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她盯着那个大拇指表情看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嗯”字。
她没法告诉外婆,自己昨天刚跟人翻墙出去;没法说她在新学校一个朋友都没有;更没法说,她根本不相信余明薇会那么痛快地出手术费。
“喂,同学!”门卫不耐烦地敲敲窗户,“要搬进去就赶紧的,别堵在门口!”
余飒猛地回过神,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她合上纸箱,试着抱起来。
真的太重了,根本搬不动。
“能借个推车吗?“
她问门卫。
男人翻了个白眼:“没有。自己想办法。”
余飒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箱子拖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需要帮忙吗?”
她转头,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生站在不远处,手里抱着几本书。
男生看起来很普通,白衬衫校服穿得一丝不苟,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标准的优等生。
余飒眯起眼睛。
“你谁啊?”
“高三一班的林修。”男生推了推眼镜,“我看你一个人搬不动......”
“不用。”
余飒打断他,弯腰抓住纸箱的两侧,用力往上一提,箱子纹丝不动。
她暗骂一声,换了个角度再试,这次勉强把箱子抬离了地面,但走了两步就不得不放下。
林修站在原地没动,表情有些尴尬。
“那个......”
“说了不用。”
余飒喘着气,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最讨厌这种时候被人看见,像个需要帮助的弱者。
在漓县,她一个人能扛两箱啤酒从超市走回家;能徒手制服比她高一个头的混混;能在烧烤摊连续工作六小时不休息。
现在居然连个箱子都搬不动?
林修似乎被她吓到了,后退半步。
“好吧......那,再见。”
他快步走开了,背影看起来有些狼狈。
余飒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纪执凛的电话,昨晚他存进去的,备注是“混蛋继兄”。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纪执凛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喂?”
“校门口。”余飒简短地说,“有个箱子,搬不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纪执凛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着。”
十分钟后,纪执凛出现在校门口,头发乱糟糟的,外套随便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
他套了条破洞牛仔裤,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
“就这个?”他走到纸箱前,弯腰试了试重量,尝试抱了起来,“走吧。”
余飒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
纪执凛走路很快,几乎是强撑着,箱子对他来说也挺沉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谁寄的?”
走到半路,纪执凛突然问。
“外婆。”
余飒简短地回答。
纪执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们沉默地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纪执凛把箱子放在门口,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肩膀。
“谢了。”
余飒说,声音很轻。
纪执凛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从她头发上摘下一片小树叶,大概是穿过树林时沾上的。
“你昨晚没睡?”
余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睡了。”
“撒谎。”纪执凛嗤笑一声,指了指她的眼睛,“跟熊猫似的。”
余飒正要反驳,宿舍楼的大门突然打开,几个女生走了出来,看到他们俩站在门口,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纪执凛皱了皱眉,后退一步。
“我走了。”他转身前突然压低声音,“中午别吃食堂。校门口右转第三家面馆,十块钱一碗,比食堂强。”
余飒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纪执凛已经大步走远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那几个女生还在窃窃私语,不时朝她这边看。
余飒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吓得她们立刻闭嘴走开了。
箱子太重,余飒只能一层层往上拖,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弄到三楼。
回到宿舍,她瘫在床上喘了半天,才有力气去整理东西。
外婆包得很用心,每件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余飒拿起那件她最喜欢的黑色连帽衫,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漓县阳光的味道,是外婆用的那种廉价洗衣粉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她突然觉得很累,倒在床上,抱着连帽衫蜷缩成一团。
窗外,上课铃声远远地传来,但她没有动。
反正也没人在乎她去不去上课,不是吗?
余飒闭上眼睛,任由睡意将自己淹没。
再次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到了床尾。
余飒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十点二十三分了,第二节课都快结束了。
她慢吞吞地爬起来,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黑色背心、外婆寄来的牛仔外套,和一条破洞牛仔裤。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余飒想起纪执凛说的面馆,想去试试。
她抓起手机,轻手轻脚地出了宿舍。
这个点大部分学生都在上课,宿舍楼空荡荡的。
校园里也很安静,只有远处教学楼传来的模糊讲课声。
余飒双手插兜,慢悠悠地往校门口晃,享受着自由。
门卫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显然,逃课的学生他见多了。
校门口右转是一条小吃街,第三家店是个不起眼的小面馆,招牌上的“老张面馆”几个字已经褪色。
余飒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骨汤香气,让她空荡荡的胃一阵绞痛。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看起来像附近工人的中年男子在角落吃饭。
余飒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走过来递上菜单。
“牛肉面,加辣。”
余飒没看菜单,直接说。
“十块。”女人记下来,“要饮料吗?”
“不用。”
女人走开后,余飒拿出手机,发现外婆又发了几条消息,问她新学校怎么样,同学好不好相处。余飒犹豫了一下,回复:“都挺好的。”
然后迅速锁上屏幕,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红油浮在汤面上,撒着葱花和香菜。
余飒尝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
确实好吃,汤底醇厚,面条劲道,辣度刚好是她喜欢的程度。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几乎没抬头。
吃到一半,店门又被推开,一阵嘈杂的说笑声传了进来。
余飒抬头瞥了一眼,是几个穿着隔壁女校校服的女生,为首的那个身材高挑,一头酒红色长发扎成高马尾,嘴唇涂成暗红色,校服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露出里面的黑色露脐装。
余飒低下头继续吃面,但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那几个女生的谈话声实在太大了。
“忍冬姐,听说一中新来了个转学生,特别嚣张。”一个短发女生说,“昨天第一天来就踹门进教室。”
“哦?”被叫做忍冬的女生,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她感兴趣地挑眉,“什么人这么狂?”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纪家的继女......”
余飒的手顿了一下,但没抬头。
“纪家?”忍冬的声音近了,“就那个做房地产的纪明修?”
“对对,就是他。听说他新娶的老婆带了个拖油瓶......”
余飒放下筷子,慢慢抬起头。
忍冬就站在她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着挑衅的笑。
“你就是那个转学生?”忍冬上下打量着她,“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余飒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听说你很狂啊?”忍冬一手撑在桌上,俯身逼近,“知道我是谁吗?”
余飒往后靠了靠,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店里瞬间安静下来。
角落里的几个工人停下了筷子,紧张地看着这边。
老板娘从厨房探出头,又赶紧缩了回去。
忍冬的脸色变了。
“你挺有种啊。”她冷笑一声,“知道得罪我韩忍冬的下场是什么吗?”
余飒这才仔细看了看对方——韩忍冬,隔壁女高的校霸,据说家里是混□□的,在学校里横行霸道,连老师都不敢管她。
余飒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什么下场?”余飒平静地问,“被打?被孤立?还是被人在厕所里泼水?”她轻笑一声,“省省吧,这套我见多了。”
韩忍冬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找死?”
余飒没理她,低头继续吃面,故意发出很大的吸溜声。
这个举动显然激怒了韩忍冬,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
“我跟你说话呢!”韩忍冬吼道。
余飒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然后抬头,直视韩忍冬的眼睛。
“你挡着我光了。”
韩忍冬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她身后的几个女生倒吸一口冷气,显然没人敢这么跟韩忍冬说话。
“你他妈……”
韩忍冬伸手就要去抓余飒的衣领。
余飒动作更快,端起还剩半碗的面,直接泼在了韩忍冬脸上。
滚烫的汤汁顺着韩忍冬的脸流下来,辣椒油进了眼睛,疼得她尖叫起来。
“我的眼睛!操!”
韩忍冬踉跄后退,被同伴扶住。
余飒站起来,把椅子往后一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下次找人麻烦前,”她冷冷地说,“先打听清楚对方是谁。”
韩忍冬的同伴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她擦脸,其中一个指着余飒骂道:“你完了!知道忍冬姐是谁吗?她爸是韩三爷!”
余飒耸耸肩。
“谁?”
“你……”
“行了。”韩忍冬推开同伴,眼睛还红着,但已经能睁开了。她盯着余飒,表情阴狠,“我记住你了,纪家的拖油瓶。咱们走着瞧。”
余飒懒得回应,从口袋里抽出十块钱拍在桌上,然后径直走向门口。
韩忍冬的同伴自动让出一条路,没人敢拦她。
走出面馆,阳光刺得余飒眯起眼。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很累。
才来第二天就惹上麻烦,这速度连她自己都有点惊讶。
在漓县,她花了半年才打遍全校无敌手;在这里,一碗面的功夫就树了个大敌。
余飒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她不想回学校,那里没有她的位置;也不想回纪家,那根本不是她的家。
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有着自己的目的地,只有她不知道该去哪。
她拐进一条小巷,靠着墙点了根烟。
巷子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
余飒仰头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在空气中慢慢扩散、消失。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外婆发来的语音。
余飒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开:
“小飒,你妈刚打电话说,这周末要带你去买几件新衣服。她说你现在穿的太......”外婆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太朴素了。你跟妈妈好好相处,别闹脾气......”
余飒冷笑一声,锁上屏幕。
余明薇嫌她丢人了?嫌她穿得不够“纪家大小姐”的档次?
真是笑话。
她用力掐灭烟头,突然决定不回学校了,反正也没人在乎她去不去上课。
她走出小巷,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路边的商店橱窗映出她的身影。
一个高而苗条的女孩,穿着旧外套,双手插兜,眼神冷漠,平淡而漂亮,与周围光鲜亮丽的行人格格不入。
余飒对着橱窗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
看啊,余明薇,这就是你的女儿,一个穿得像小混混、行为像不良少女的“拖油瓶”。
她想象余明薇在纪家宴会上向贵妇们介绍自己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在喧闹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孤独,很快就被城市的噪音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