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从头顶浇下来,蒸汽在浴室里弥漫。
余飒站在水流下,闭着眼睛,让热水冲刷着身上廉价沐浴露的味道。
这味道太甜腻,像刻意伪装出的青春气息,和漓县外婆家那瓶完全不同。
她关掉水龙头,伸手抹去镜子上的雾气。
镜中的她,皮肤很白,是健康的白,锁骨上沾着水珠。
十六岁的身体已经长开,腰细腿长,身材很好。她盯着自己锁骨上那颗红痣,那是"小飒的幸运星",小时候余明薇这么叫它。
余飒套上刚买的黑色背心和短裤,布料摩擦着刚洗过的皮肤,带着新衣服的僵硬感。
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肩膀上,凉丝丝的。
这个样子,颇具少年感。
宿舍的阳台门开着,夜风带着夏末的凉意吹进来,远处城市的灯光像散落的星星。
她走到阳台上,湿发垂在脑后。
京城的夜空比漓县明亮许多,看不见几颗星星,只有霓虹灯染红的天际线。
星星多的时候,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余飒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才想起烟盒落在床上了。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宿舍楼里格外刺耳。
余飒皱了皱眉,谁会在这个点来找她?
她拖着脚步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看。
是纪执凛。
他靠在门框上,黑色T恤松垮地挂在身上,左耳的星星耳钉在走廊灯下闪着冷光。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抬起头直视猫眼,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余飒猛地拉开门,“你怎么进来的?”她的声音尖锐。
纪执凛直起身,比她高出半个头,很高大,阴影笼罩下来。
“翻墙。”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秒,“这里住宿人少,宿管管得松,进来很容易。”
“我跟你很熟?你就来?”余飒挡在门口,没打算让他进去。
纪执凛轻笑一声,直接伸手推开门,从她身边挤了进去。
他的手臂擦过她的肩膀,带着夜风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
宿舍不大,纪执凛几步就走到了中央。
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角落的行李箱上。
“用我的箱子用得挺顺手?”
他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箱子。
余飒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看他,眼神不善。
“上面写你名字了?”
纪执凛没回答,转而看向垃圾桶里的泡面桶。
“吃饭了么?”他问得随意,像在谈论天气。
“关你屁事儿。”
余飒抱起手臂,水珠从发梢滴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纪执凛瞥了眼泡面桶,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就吃泡面?能吃饱?过得很惨啊大小姐……”
“别他妈跟我套近乎。”余飒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到底来干什么?”
纪执凛突然转身,几步走到她面前。
余飒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但没后退。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呼吸里的烟草味。
“哥哥来找妹妹,有错?要不要一起翻墙,妹妹。”他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挑衅。
余飒的瞳孔微微收缩。
“谁是你妹!”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很快又平静下来,“翻墙干什么?”
纪执凛后退一步,耸了耸肩。
“在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的?"他的目光扫过宿舍,"比漓县还差吧?”
余飒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
“好啊。”她说,“反正我也睡不着。”
纪执凛似乎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挑了挑眉。
“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试试看。”
余飒转身去拿外套,一件黑色皮夹克,是她昨天来京城的时候塞进包里的。
穿在她身上依然有种锋利的美感。
她随手抓起烟盒和打火机塞进口袋,然后看向纪执凛。
“走啊,不是要翻墙吗?”
纪执凛盯着她看了两秒,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等等。”
他的手指冰凉,却有力。
余飒下意识要挣脱,但他已经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黑色发绳。
“头发扎起来,翻墙方便。”
是他在学校门口小卖部买的。
余飒愣了一下,接过发绳。
那是很普通的款式,上面有一颗小小的银色星星挂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湿发扎成一个马尾,星星垂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挺合适。”纪执凛评价道,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宿舍楼很安静,大多数房间都黑着灯。
他们下楼,避开宿管的小房间。
一楼的消防通道门锁着,但窗户可以打开。纪执凛先翻了出去,然后伸手接余飒。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秋的清爽。
余飒轻松地翻过窗台,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纪执凛似乎对她的身手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只是让她跟上。
校园里路灯昏暗,树影婆娑。
他们贴着墙根走,避开巡逻的保安。女生宿舍后面有一段矮墙,上面缠着铁丝网,但已经被前几届学生弄出了一个缺口。
“你先上。”纪执凛蹲下,双手交叠做成踏脚。
余飒没客气,踩着他的手借力,轻松地攀上墙头。
她长腿一跨,坐在围墙上,低头看着纪执凛。
“需要帮忙吗,哥哥?”她故意用甜腻的声音问道。
余飒不怕生人,不怕莫名其妙的人,因为她见过的比纪执凛还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很多。
纪执凛嗤笑一声,后退几步,一个助跑就翻上了墙,动作干净利落。
他在余飒身边蹲下,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锋利。
“去哪?”余飒问。
纪执凛跳下围墙,落在校外的小路上。
“跟上就知道了。”
余飒跟着跳下去,落地时膝盖微微弯曲缓冲。
小路通向一条偏僻的街道,路灯坏了几盏,光线昏暗。
纪执凛走在前面,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孤独。
“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余飒突然问道。
纪执凛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月光下,他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
“报复你呗。”
他轻佻地回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火光映亮他的脸,又很快暗下去。
纪执凛是真的想报复她,今天来找她,就是想跟她对峙。
余飒冷笑一声。
“因为我妈嫁给了你爸?还是因为……”
“因为你是余明薇的女儿。”纪执凛打断她,吐出一口烟雾,“就这么简单。”
余飒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抢过他的烟,吸了一口。
昂贵烟的味道呛得她咳嗽起来,但她还是强忍着又吸了一口,然后才把烟还给他。
纪执凛反应不过来,这样也太他妈亲密了。
“这烟真他妈难抽。”
纪执凛看着她,突然笑了。
……
“跟我来。”
他带着余飒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尽头停着一辆黑色摩托车,车身上贴着"零点星"的贴纸。
纪执凛跨上车,发动引擎,轰鸣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上车。”
他丢给余飒一个头盔。
余飒接住头盔,犹豫了一下。
“去哪?”
“怕了?”
纪执凛挑衅地看着她。
余飒戴上头盔,跨上后座,白皙的腿在黑色的衬托下显得更白。
“开你的车吧。”
摩托车猛地冲出去,余飒不得不抓住纪执凛的腰。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城市的灯光在视线中拉成彩色的线条。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由,危险,刺激。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也许是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带她去游乐场坐过山车。
纪执凛开得很快,但很稳。
他们穿过城市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家路边摊前。
摊主是个老头,正在炒河粉,锅铲碰撞的声音和食物的香气弥漫在夜空中。
“两碗牛肉面,加辣。”纪执凛停好车,对摊主说。然后他看向余飒,“吃辣么?”
余飒点点头,摘下头盔,站在那很有气场。
她的头发被压得有些乱,几缕碎发贴在脸上。
纪执凛伸手想帮她拨开,但中途又收了回去,转而指向角落的塑料桌椅。
“坐那。”
余飒走过去坐了下来,翘了个二郎腿。
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红油浮在汤面上,香气扑鼻。
余飒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她几乎是一口气吃了半碗,才放慢速度。
“慢点,没人跟你抢。”
纪执凛抬头偷偷笑了一下,很快就收敛,递给她一瓶水。
余飒接过水,喝了一大口。
“你经常来这?大少爷也吃这些?”
“嗯。”纪执凛用筷子搅动着面条,“排练完经常来,挺好吃的。”
余飒想起他吉他箱上的贴纸。
玩笑般问:“你们乐队挺有名啊?”
“是。”纪执凛简短地回答,“搞两年了”
“我听过你们的歌。”
余飒喜欢听歌,偶然在音乐APP听到过。
纪执凛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她,眼睛微眯。
“怎么样?”
“不怎么样。”余飒倚在椅背,“很一般。”
纪执凛冷笑一声。
“懂个屁。”
余飒没再追问,低头继续吃面。
辣味刺激着味蕾,让她想起漓县夜市的小摊。外婆总说她吃得太辣对胃不好,但还是会给她做辣酱。
“你外婆...怎么样了?”纪执凛突然问道。
余飒猛地抬头,警惕地看着他。外婆的事她没告诉过别人。
“你怎么知道我外婆的事?”
“余明薇说的。”纪执凛的语气平淡,“说你要不是因为你外婆生病,根本不会回来。”
其实是纪执凛自己查的。
余飒握紧了筷子,指节发白。
“她答应给外婆出手术费。”她低声说,“不然我死也不会回来。”
……
纪执凛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放下筷子。“吃完了么?带你去个地方。”
余飒擦了擦嘴,双手插到外套口袋里,直视他。
“又要去哪?”
“放心,不会卖了你。”
纪执凛付了钱,起身走向摩托车。
这一次,余飒上车时直接环住了他的腰。
摩托车再次发动,穿过城市的夜色。
车最终停在一栋废弃的建筑前,看起来像是个老厂房。
纪执凛熟门熟路地带着她爬上消防梯,来到屋顶。
夜空在这里显得格外开阔,能看到远处的城市灯火和隐约的星光。
“这是哪?”
余飒环顾四周,屋顶上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罐和烟头,显然常有人来。
“我们的排练室在下面。”纪执凛走到屋顶边缘坐下,双腿悬空。“有时候写不出歌,就上来抽烟。”
余飒小心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头能看到十几米下的地面。
余飒瞪了纪执凛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一支。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夜风拂过脸颊。
纪执凛在这种环境下看上光而不耀,额前头发被完全掀开,显得更帅气几分。
余飒扯下发圈,套在手腕上,头发已经干了,随风被吹得凌乱,看上去自由。
她没什么表情,眼神带了几分傲气。
余飒偷偷瞥了眼纪执凛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精致的好看,而是带着锋利棱角的、危险的好看。
“你为什么恨我?”余飒问,“真的是因为我妈?”
纪执凛吐出一口烟,没有立刻回答。
远处传来警笛声,又渐渐远去。
“我妈死的那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余明薇和我爸在试婚纱。”
余飒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本来可以活下来的。”纪执凛继续说,眼睛盯着远处的灯火,“如果救护车没被堵在你们订婚宴的酒店门口,如果医生能早到半小时...但她没有。她一个人躺在急诊室,等我爸等到最后一刻。”
余飒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想起父亲葬礼上那个恶狠狠的少年,想起他说“杀人犯的女儿不配哭”。
“我又不知道...”她轻声说。
“你当然不知道。”纪执凛冷笑,“余明薇怎么会告诉你这些?她忙着当她的纪太太,忙着数钱。”
纪执凛眼眶微微泛红,还好他能忍。
余飒掐灭了烟,突然站起身,身材比例很好。
“我要回去了。”
纪执凛也跟着站起来,挡在她面前。
“怕了?不是挺能装的吗?”
“让开。”
余飒抬头瞪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纪执凛没动,反而逼近一步。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我他妈居然有点可怜你。被自己亲妈抛弃,为了点医药费像条狗一样回来...”
余飒猛地推开他,但纪执凛早有准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放开!”她挣扎着,另一只手挥向他的脸。
纪执凛轻松躲开,反而将她拉得更近。
“你打人的本事退步了啊,漓县小霸王?”
余飒的胸口剧烈起伏,她能闻到纪执凛身上的烟草味和淡淡的汗水味,能感受到他呼吸喷在她脸上的热度。
愤怒和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
“我恨她。”她突然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恨余明薇,比你想象的还要恨。”
纪执凛的手松了一些,但没放开。
“那为什么回来?”
“因为外婆!”余飒几乎是吼出来的,“因为她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了,我不能看着她死!”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顶上回荡,然后被夜风吹散。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滚烫地滑过脸颊。
余飒厌恶地别过脸,不想让纪执凛看到。
但纪执凛已经看到了。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表情复杂。
“……抱歉。”
余飒深吸一口气,玩味地看着他。
“不用假惺惺的。”
纪执凛没说话,转身走向消防梯。
“走吧,送你回去。”
回程的摩托车开得慢了许多。
余飒没有环住纪执凛的腰,只是抓着座位两侧。
夜风很凉,吹干了她的眼泪。
当他们翻回校园时,已是凌晨。
纪执凛把余飒送到宿舍楼下,两人相对无言。
余飒现在好像一副很看不起纪执凛的样子,目中无人,仿若从前。
“明天...今天还要上课吧?”纪执凛突然问。
余飒点点头。
“高二三班。”
“我在明德外国语学校,高三一班。”纪执凛说,“有事可以来找我。”
余飒挑眉,语气轻蔑。
“怎么,突然变好哥哥了?”
纪执凛扯了扯嘴角,没有半点笑意,也没有半分怜悯。
“只是觉得...我们可能是同类。”
余飒愣了一下,她没回答,转身走向宿舍楼。
“余飒。”纪执凛叫住她。
她回头,看见纪执凛站在月光中,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边。
“别相信余明薇。”他说,“她答应的事,不一定能做到。”
余飒的心沉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
是真的没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