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十天,全校,全市,全省,全国……
所有人都丧失了识字能力,成了文盲。
一开始只是不认识数字,然后是英文字母,最后是汉字。
至于日文、韩文、泰文等等其他国家的文字,也毫不例外。没学过它们的人,本来就看不懂,学过它们的人,一朝回到解放前。
每个人都记得他们学过什么语言,也知道自己的母语是什么,但就是看不懂。
“凭什么!凭什么!我为了看漫画自学了那么久的日语,一下子就看不懂了!”柏暮的同桌怒拍桌子。
她的同桌很爱看日本漫画,为此,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很日本化的假名,不过柏暮记不得了,反正只需要记得她的真名,她叫李果。
但是,柏暮再也看不到这两个字,也再没机会喊出她的名字。
学校停课了,全国的学校都停了。
柏暮在这期间又去了趟医院,不过这次问诊的人,包括了她的父母。她还在医院碰到了李果。
这是一场灾难,每个人都想找出自己的病因。
李果的妈妈是编辑,现在没法开展工作。
柏暮的父母是开五金店的,生意影响比较小,但结账算钱的步骤就麻烦起来了。
有人把安眠药当成维生素片吃给吃死了,航空和铁路运输暂停,派出所民政局这些部门停止处理公务,银行存储业务也受阻。
至于医院这边,更是混乱极了。
医生不能在电脑上打字开具诊断单。
药房那边,药物摆放位置、用法用量、适应症、不良反应等等……
“全都仰仗我的脑子。”药房的李医生指了指脑袋,苦笑道。
她是李果的姐姐,最近工作压力巨大。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李医生说着,朝旁边的柏暮看去。
看到她们望着自己,柏暮眨眨眼睛,将手机对准她们。
【在您面前的,是两个黄色皮肤的人类女性,旁边玻璃上张贴着两个红色的汉字,药房。根据扫描结果推测,目前你可能处于医院或者诊所。如需进一步提供帮助,随时问我。】
是手机里的AI软件,它具备识别图像、文字和语音功能。
李果噘嘴,“真荒谬,我们‘教会’了机器人认字读字。”
“现在,机器人反过来教我们。”柏暮说。
“而我们却死活都学不会。”李医生叹气。
现代医学根本没法解释这种现象。检查结果显示,大部分人的脑内器官都是正常的,CT没有发现病变组织。
文字在脑海里的存在痕迹,就像日出后的露珠,被太阳蒸发得一干二净。
奇怪的是,如果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一些知识或者概念,不去细究文字的组成、结构、笔画,就毫无阻碍。
她该庆幸自己没完全退化成原始人吗?
柏暮站在天台上,注视着底下的行人与车辆。
这段时间,她时常像这样在在高处俯瞰。从高处看,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她只是获得了一个假期,不知道时限多少的假期。
失去阅读和书写能力对他们这些学生来说,有的是灾难,有的却是救生板。
有人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有人为能够逃离学习压力而欢呼。
而柏暮,她很迷茫,感觉生活失去了动力。
李果是他们中的乐观派,她说:“不用复习和上学真是太好了,高考最好永远都不要来。”
全民文盲一个月,政府与几个研究智能机器人模型的企业合作,为全民普及了AI耳机,借助耳机自带的扫描分析功能,大部分人的生活还算过得去,但买不起耳机的人就只能忍受不便了。
学校还是停课状态。
柏暮来到学校,她今天接到李果父母打来的电话,问李果有没有来她家。
在他们口中,李果最近有点奇怪,神神叨叨的,还总说她看到学校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李果住的小区靠近学校,她从她卧室可以看到学校操场。
但是,她已经有两天没和李果联系了,准确地说,是李果没主动联系她。
柏暮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对社交活动也兴致缺缺,如果不是李果,她的校园生活也许会像一座孤岛。
李果把她拉进热闹的人潮,但柏暮喜欢站在原地,看着李果像鱼一样灵活地穿梭。
在她们的关系中,李果是更主动更热情的,她吵吵嚷嚷,朋友很多,发现柏暮就像一个喜欢分享的小孩发现角落里有个没有娃娃的同伴。
而柏暮偶尔喜欢享受孤独。
柏暮习惯她们之间的节奏,她不会对李果爱答不理,也不会一直任由李果主导一切。
只是更多时候,她还是习惯由李果来提出新的东西,她习惯等待李果联系她。
她觉得,这就是她们两人之间的规律,就像今天之后,总有一天会下雨。
李果和她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关系,对植物和炎热的夏季来说很特别,对四季变换的天气来说又很普通。
柏暮走进她们的教室。
一张画纸摊放在她的桌上,柏暮停顿半秒,冲上前,拿起画纸。
上面画着一个2D动画风格的高中男生,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制服,额前刘海有部分是白色。
“嘿嘿,给你看看我最近喜欢的男角色。”
“他们是不是很帅!”
“诶?原来你也喜欢这种啊。”
她过往的话音在耳边回响。
那天李果又在絮叨她最近爱上的几个游戏角色。
这张画纸上画着的,是柏暮随手一指的那一个。
李果说很好奇柏暮的偏好,非要她从中选一个,她只好随便指了一个。
一阵疾跑声从教室外传来。
柏暮放下画纸,走出去看。
走廊里没有人,但是,楼下有人。
是李果的身影,她朝着操场的方向奔跑。
柏暮百思不得其解,刚才还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楼下。
这可是六楼啊,李果这是什么超人的速度,还是说她又在伙同她那几个朋友来恶作剧了?
柏暮叹气。
等她逮到李果,一定得好好问问她在搞什么名堂。
她追到操场入口,这里很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
塑胶跑道包围着足球场,那里的正中央有东西在发光。
她找遍了学校都没看到李果的身影。
柏暮犹豫地迈出左脚,往前走的每一步,她都感觉自己受到轻微的阻力,像是在穿过一层又一层轻薄的、有弹性的蛛网。
没有衣物遮挡的脸颊、额头和手臂,传来黏腻的触感。
有一层薄膜在罩住她,闷闷的,痒痒的。
柏暮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有。
她往足球场中心走去。
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皮肤在分解,毛发在脱落。
她看到了自己的内脏逃离躯壳,逐渐褪色,最后变成一颗颗透明的结晶。
隐约间,血液冲出血管,头顶出现一个很大的太阳,她整个人炸开,变成一堆粉末。
柏暮吓得踉跄了一下,她正停在足球场边缘。
她咬牙,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
俗话说,来都来了,就算是好奇心最终会害死猫,她也得看看那个可能存在的,奇怪的东西。
那个发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柏暮走近一看,是一块不规则的透明多面体。
是棱镜,看起来只有台球大小。
奇怪,谁把这种东西落在这里。
她蹲下身,想仔细看看。
没等她伸手捡起,棱镜颤动了一下,吓得柏暮弹跳着远离它。
见鬼了。
棱镜像冰块一样融化了,变成了一滩水,然后慢慢往四周蔓延。
柏暮连忙起身,不让它们碰到自己。
足球场的草地,在去年就被校方换了,以前是种的真草,后来换成了假草坪。
但是,那摊液体流淌过的地方,假草竟然像真草一样,变得十分葱绿。
它们似乎在生长。
透明的液体变得浓稠,绿色的颗粒物在其中流淌。
柏暮有点走神,等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东西时,却发现它在沸腾。
一个个奇怪的符号从沸腾的液体里喷溅出来,只是盯着它们看,就让人头晕,眼睛刺痛。
柏暮揉着眼睛,努力去看眼前的景象。
透明的液体和跳跃的符号像是摆脱了地球引力,悬浮在空中,每一滴液体都在变形,或是变成棱形,或是三角形,或是圆形,或是梯形……
它们在凝固,折射太阳的光,整个足球场浸泡在彩虹里。
其中有一滴液体,凝固成了李果。
柏暮瞪大眼睛。
李果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转过身朝操场门口走去。
喂!李果!
柏暮张开口想喊她的名字,但是,舌头只是在口腔中无助的抽动,被牙齿磕碰、摩擦。
只有“啊啊呀呀”的声音。
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好疼,柏暮捂住嘴,她咬到舌头了。
手指湿漉漉的。
柏暮摸了摸鼻子,她流鼻血了。
一阵眩晕感袭来,她奋力睁开眼睛,但最后还是失去了意识。
“你还好吗?”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柏暮努力睁开眼睛去看,好像看到了李果。
“你说说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去学校操场啊?还晕倒在这里了。如果我不是正好回学校拿东西,就没人救你啦。”李果坐在她旁边絮絮叨叨着。
她们坐在操场旁边的看台上。
柏暮在走神。
刚才发生的那些,都是她的幻觉吗?
柏暮时不时怀疑地看一眼李果的脸。
她晕倒前看到的那个李果,表情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那种像是什么都不在乎,谁都不认识的眼神,柏暮很难相信那个人就是李果。
“你怎么不说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我在说。”李果嘟囔道。
李果看起来很不高兴,也许是在担心她吧,柏暮想。
我……
柏暮张开口,想说自己没事,可是,第一个字的发音刚涌到喉间,她就咬到了舌头。
痛死了。
柏暮表情痛苦,不受控制流下一滴眼泪。
搞什么?她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又咬到舌头了。
“你怎么了?”李果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咬到舌头了。
柏暮想这样说,但是她的舌头很疼,浓浓的铁锈味蚕食她说话的想法。
“我闻到了。”李果的表情变得奇怪,嘴角似乎想勾起,但中间的嘴唇又挣扎着撅起来。
你在说什么?
柏暮很想问出声,但舌头快被她咬断了,她都开不了口。
“舌头既然不能用来说话,那它在你身上也失去了意义了吧。”
李果的声音变了。
落在柏暮的耳里,声音难以辨别男女,听起来不老不少。
上一个字的发音还是高调,下一个字的声音细如蚊蝇。
她呼出口的气息携带一股湿气,犹如南方夏季的阵雨,一股闷热笼罩住柏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