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林

    第1章

    江南富庶,水乡之地,开春时,官道沿着河岸绵延,车马前后过,往来的商贾或是挑担的农人都可见边上溪流银鳞斑彩,白日绚烂,绵延山峦照碧。

    清风徐来,雁城城东郊外的李家茶肆生意一如既往好,李茶主家里十几亩茶田,所出青茶不论山壤培育品质如何,制作简易,价廉物美,很得往来客商农户嘉许。

    也不乏书生们酸腐挑剔。

    言过耳,李茶主憨厚墩诚,上茶的时候听了这些摇扇的年轻人指点也不生气,含笑应下,还多问了一些煎茶火候,也丈量比对了下盐煮差异,往来间很好说话,但也不拖沓,握着茶壶转身朝边上新入座的一桌客人上茶,但近距离看人,心里尤自暗惊。

    哪里来的贵人?

    其实一桌三人,南北两边的青年多明朗冷漠,看着是早早自立办事的人才,比起边桌满嘴指点的读书人,显得缄默沉稳许多。

    但李茶主也没怎么仔细看这俩青年,不由自主被东正位的年轻郎君吸引。

    鹤型琅势,内敛而皎冷。

    穿衣打扮再低调,也在这几桌芸芸客人中灼灼昭昭,独一份出挑。

    似被察觉观望,其突兀抬眸,瞳幽混沌,狼深如顾。

    正晃神的李茶主吓了一跳,手不禁抖了下,长壶嘴落线而出的茶水偏过了茶杯,眼看着就要溅桌落衣,同桌俩青年齐齐侧目,还未来得及动作。

    本闲散搭着桌面的手臂动了动,修长指节背抵茶碗边缘,无声推送茶碗挪移到了偏差的茶水下方。

    接得稳稳当当。

    这位郎君并不言语,似乎只觉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也没看李茶主,倒是瞧着茶肆对岸的荒僻野林若有所思。

    那林子里面挂了些许白晃的东西,昭昭白日下,眼力好的多少能瞧见些许。

    当地人可能见怪不怪,外地人多少心生疑窦。

    当然了,也少有眼力这么好的。

    李茶主这边不知人家已然分心,自身惊讶后刚要致歉,边上其中随从或者护卫做派的青年已经先一步接过茶壶,自己上手给自家素来不爱理人的公子倒茶,一边打发李茶主。

    “失礼了,贵人,若有差遣再招呼啊。”

    李茶主不敢叨扰,正要走。

    桌面手指叩声,郎君忽开口:“东家,对面那林子里是何情况?可是有往生丧葬之事?”

    民间生葬多不讲究,因地制宜,别地更惨烈的也屡屡可见,他也不算被惊到,只是雁城富庶,民生不错,当地也算太平,也会这样?

    李茶主闻声也朝对岸看去,心里惊讶这位郎君看着清贵孤冷,原来谈事起来也有几分温和客气。

    “贵人好眼力,那边确实有一些事,但离着有些远,风水也没碍着,我便没太在意,可是冲撞您了?”

    他没直接回答,有些避讳,想要囫囵过去。

    “不至于,就是好奇,毕竟雁城富庶,我初来经营生意,多了解贵地,好过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事,倒是怕冲撞了贵地。”

    这郎君一笑,原本孤寡傲性因着出挑的笑颜淡化了许多,无端显得少年气,白杨清雅似的。

    李茶主一听是年少担事经营的有钱少爷,还如此客气敦厚,心里愧疚了,一屁股坐下来小声说:“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那边有些田地佃租之争....我们这好多地儿是沈家的,沈家您定然知晓吧。”

    郎君垂眼,手指端了茶杯,少酌,略笑:“是有耳闻,仁善之家,祖上曾有功名,后没落些许,又出了个英伟少郎君,从军且卓有功绩,可惜为国捐躯,十分可惜。”

    “仿佛是叫沈藏玉?”

    可不就是么,太可惜了。

    李茶主也忍不住附和,谈及自己与之也算认识,毕竟郊区开茶肆的。

    温润如玉,年少有为,撑门户而待人仁义,夫妻恩爱什么的。

    郎君瞥眼,身边青年立刻搭话询问, “夫妻?竟已成婚了?那般年少.....”

    “沈少郎君当年十七已娶妻,在我们这其实也不算小,大抵诸位来自大城,不太习惯.....不过听说当年跟沈少夫人也是两家世交,长辈们视为佳偶,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可算佳话,那少郎君生怕有变,早早提亲.....年纪到了也就成了,素来情深恩爱。”

    “可惜了....”

    这就又开始可惜了,青年打断他的话,问了后来的事,以及对岸那野林白幡。

    跟沈家是何干系?

    那沈少郎君都死了五年了,沈家当年就少人而青黄不接,全靠上下两代主母前后接力担事,佃户之事就是跟当家人相关咯?

    也就是跟那位少夫人有关。

    李茶主迟疑了下,才继续压着声音明说,“其实就是那些庄头不知为何胆边生翅,竟想欺辱沈夫人一介女子,谎报灾情作假账本,听说还欺辱佃户们,为非作歹,被沈夫人查出,如今似要处置。”

    “但庄头们背后盘根错节,少不得有一些沈家一些旁亲故旧搭边,一时不好处置....也才僵持一些时日,未曾想中间几个佃户忽然离奇死亡,还连夜处理尸身扔进那野林子,佃户亲人也莫名拿着钱销账远走,这死无对证的,连官府都没法立案.....”

    “我们都猜沈家肯定是出了一些事,要么就是沈夫人母族徐家出了差错,那边好歹也是官家.....若非如此,这些人怎敢乱来?早些年,他们也曾想霸占沈家家产,被修理后消停很多年,如今又如此。”

    “莫不是又有什么恶贼觊觎沈夫人?”

    “真是可恶啊。”

    此前遮遮掩掩,一开话茬子反而藏不住,絮絮叨叨往外蹦。

    俩青年听着皱眉,下意识看向郎君。

    郎君缄默,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突兀听到几个书生声调喧闹了几分,偏头看去,原是对岸来人,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窃窃私语。

    那边确实有车马停靠野林边。

    带着几个护卫。

    显不是寻常人家,大户,有根基,但带着的人也不算多。

    马车下来两个丫鬟。

    郎君抬手,手腕撑着下颚,从容品下等青茶,不似那些读书人躁动,眼帘一撩,傲意散漫。

    不过,不经意间瞧见马车又下来一纤长裙影,比那丫鬟高了不少,侧身背对着。

    风来,袖摆荡漾,青丝如瀑....那女子一手轻抬,手指揽了曳动一缕青丝,偏头跟边上的护卫说了话。

    隔着老远,未见其人便可观若影,已让人臆想其风华卓色。

    偏偏以为要看清其面目时,她提足而走,就这么被身边高大马匹遮影。

    她入了那可怖的野林。

    看不见了。

    茶肆这边人人都在传那位沈夫人并未打算不了了之,是要为人讨回公道的,所以要查尸骨。

    听说当地有名的老仵作都被其请去了。

    那林中尸骨怕是已被收敛....

    “是那沈家少夫人?”

    “事要大咯。”

    “你们雁城这沈夫人,我在外地也算听说一些,也算年轻,又是女子,真能处置此事?”

    “你知道个啥,这少夫人....”

    李茶主跟一些老主顾闲谈时,提到了当事人名讳。

    言似卿。

    “郎君,您看那就是我们雁城的沈家少夫人....”

    李茶主说话间,回头发现此前一桌青年郎君已经不见了。

    桌子上留有一些碎银茶资。

    而不远处的隐蔽竹林里,马匹缰绳被解下,护卫若钊躬身谦卑,低声问:“世子,这言似卿竟出城了,以您原本计划,最好不在城中动手,免留事端,让那些御史喉舌多了把柄,再攻讦污蔑王爷,那今日我与若钦是否动手?”

    马匹腹侧挂囊被手指勾开,竟瞧见非寻常人家才能配备的利刃名器,上面还有烙印的徽记。

    边上另一个护卫若钦已经拔刀,眼神灼灼。

    显是骁勇厉者。

    世子蒋晦在竹荫之下哪里还有半分刚刚温和好说话的少年气,立足于竹林中,身量极高,比此前孤傲寡冷更增添了几分狠性。

    其父宴王被御史弹劾强占人妻,违背法度,虽是他那其他王叔费心周章,大肆戕害,但当年行径多少也值得诟病,君上在意,那就得处置收尾。

    当年的事细节不算明朗,宴王也没打算把那位受害的妇人交托出来,只让长子来带走其当年唯一的女儿。

    但蒋晦对这种事有自己的主张。

    “言似卿。”

    “这女子,若是留在外面,迟早落入王叔他们手中,是隐患灾祸。”

    那确实是留不得的。

    若钊两人也知道,甚至也清楚自家世子对此事不满。

    既不满宴王当年为女色所迷,不顾隐患,罔顾礼法,非要留人。

    又不满如今这局面都不肯让那妇人出面为大理寺侦查,宁可留着污名。

    显然王爷也不愿意杀人家的女儿。

    三步都走得不似宴王过往做派。

    既当不了好人,又不肯当坏人。

    这不就是年少时被父王教导最不可为的行径?

    瞻前顾后,必一事无成。

    蒋晦深以为自己那英勇枭烈的父王如此矛盾,十有八九是顾虑那妇人的喜怒。

    大丈夫,尤其是王族公卿,怎能如此为色所迷,儿女情长。

    父王糊涂啊!

    作为下属,若钊两人也不清楚自家世子其意——到底是留....还是杀。

    所以特地问了。

    毕竟眼前是最好动手的时机了。

    上马,袍子裂声利索,拉了缰,蒋晦的声音随竹风而淡。

    “也用不着我来杀。”

    “那些庄头见她今日这样阵仗,必狗急跳墙,今日是留不得她的。”

    “她大意了,带的人不够。”

    “等着给她收尸就行。”

    竹叶削瑟凉薄,萧萧时,割手见血。

    他不能让一两片竹叶伤了自家父子的手。

    不过三匹马疾行路上,蒋晦忽然勒马停落。

    “殿下?”

    若钊两人不解,却见蒋晦坐在马上俯视地面,又拉了缰绳驾驭马匹沿着地上车辙印查看一段路。

    后下马来,蹲下。

    蒋晦 仔细查看了车辙印,手掌比对宽度跟车轮印花色,若有所思。

    这不是一般马车可以用的花纹跟规格。

    高头大马,养之甚费。

    “奇怪。”

    “两道一摸一样的车辙?车辙印新鲜程度相差无二,既是前后脚一并经过这里。”

    他沉思一会,剑眉挑起,忽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灰,抬头看天色。

    乌云滚滚。

    “原以为是晴明高照。”

    “竟快下雨了。”

    对天气,对人。

    他好像都判断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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