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夫人应该在看到那印子的时候就有了连贯的猜测吧。
如今一切成真。
她怎看着神情比此前舒缓很多,好像这个结果对她算是好的?
众人正疑惑。
“大事落定,无需惊疑,如今这样也挺好。”
言似卿确实心情还行。
管事们信了,因为与之旷日持久接触多,了然她不必在此刻撒谎装相。
族老松一口气,下意识问:“那夫人,这些人如何处置....”
言似卿转身,袖摆清扬。
“送官。”
“按律该杖杀杖杀,该流放流放。”
“不过,他若是多交代一些有利于案子的实情实证,倒也可以酌情减罪吧。”
按那一船的价值,如果查明,足够量这样的重罪了。
何况船运也不单是私营之事,还有官府一些行政考绩,一出事,肯定是大事,否则何之宏不会在拷问沈铜青之事上这么配合。
可惜,这是死罪,沈铜青他们至今没有咬出此事。
“至于族老你是否要将他们逐出门庭,那是你们旁支的事。”
夫人语调依旧柔善,人若丹玉,表情未有变化,眼里却冷淡许多。
族老吓惊,旁支等人茫然须臾,甚至有不少人露出凶相,都看下沈临风,可惜这人死到临头,脑子里只记得言似卿最后一句话——多交代,减罪。
柳儿知道这人肯定会供出旁支不少人,借这人的嘴就可以处理掉旁支中最刺头的青壮年。
钱跟年轻人力都没了,这些人将来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张氏猛然醒悟,煞白着脸,在言似卿走出门后,踉跄着急切跑出门槛,几乎滑跪拦在言似卿面前。
“夫人,夫人,我有话要说,我知道,知道那孽障前些时候常外出,我当时以为他又去新欢作乐,心中愤懑,还曾安排人尾随监察....我知道好多地儿,您若要查事,定能有所斩获,求您放过我儿一条命,他还未满月,求您...”
其他旁支见状有意聚众拉扯言似卿,可已经被训练有素的护卫们威吓拦住,很不给脸面,踹翻了好多人。
但言似卿没有对张氏凶恶,屋内,沈临风等人见状以为有了一点点生机....
言似卿以前对他们也很好,没准这次会心软,为了她的名声放他们一马!
但言似卿只是手腕摆了摆。
护卫们会意,当着旁支族亲跟在场人的面,把相关人全部带走了。
送官。
只有张氏跟其孩子被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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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拿着张氏供认地方的纸张,柳儿不敢问言似卿。
她能明白自己夫人为何觉得船只被拦窃是尘埃落定之事,接下来抓贼人找商物即可,总好过两个月来一直空等待——若船还在海上,那是怎么查也查不到的,若是翻在海里,那就是老天吃掉的损失,也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如今这样,总有个方向可努力。
出事不要紧,有解决之法就好。
该如何就如何。
这一向是自家夫人多年来的手腕跟作风,但柳儿不懂另一件事。
——夫人一改多年慈和的手段,雷厉风行,用如此刚烈狠辣的手段收拾沈临风这些人,要知道传出去恐怕会让某些不关他们半点事的脏腐老顽固指责碎嘴。
满嘴仁义道德,血缘至上。
偌大的雁城,多的是这种老东西。
但凡是他自家亏了一个铜板,都恨不得跟兄弟姐妹撕破脸。
其实她能理解夫人的布局,可能是养肥了拿捏把柄再杀,可到底还是突然了一些,名声上还有些不够稳。
还是会有人议论职责。
言似卿也不会给柳儿答案,只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沈家,周氏得知护卫赶回来交托的情报,皱眉些会,过了一会有了明悟,打发人下去,只有琴娘子在的时候,她才说:“若是当年我有似卿如今这般果断,在已知风险之时,提前料理了族中一些有可能对我儿女下手的所谓族亲,也就在动摇之时离家之际,给了他们报复我的机会。”
当年,她碍于家族名声,一时仁义,但对于这些人来说,阴谋败露,从此没了利益所得,又眼看着她风生水起,以这些老爷们的所谓耻辱,表面认罪,其实藏着掖着,等抓住时机就报复了。
周氏的长子夫妻也就是沈藏玉父母因此惨死。
虽然后来始作俑者一家被她杀绝,但心中苦恨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消,都成了悔。
言似卿显然比她狠一些,也更果决。
年纪轻轻,很有远见。
“如今这危机,不管是船体失踪,内鬼外勾,还是那不明身份的蒋公子,都让她预判风险已至,既如此,她是万万不可能留任何隐患在族中的。”
该扼杀扼杀,光杀鸡儆猴都不够,如今都要连根拔起。
归根究底就是——吾有娇娇女,尚年幼,为母则刚,长久苦营名声可付之一炬,功名利禄不值一提。
“何况外人以前常对我跟似卿这样的女子掌家人刻薄,却也未必会对这些旁支仁善,以前似卿常恩厚宽待,外面的人都知晓,有些恩惠得到太多,旁人看着都嫉妒,若是一朝落马,看热闹的比受害者都义愤填膺,恨不得取而代之....”
“瞧着吧,这些旁支以后没好下场,他们的屁股后面本来就追着大量的订单债务,世人闻风而来,怕是疯狂追讨,迫于压力,那些人只能低价将房产田亩等卖给似卿。”
城中其他商贾也不会接这烫手山芋,只会疯狂加速旁支的败落粉碎。。
周氏的判断还是不够准。
不是大半,是全部取消了。
旁支上下损失惨重,名声恶臭,以后在雁城都难以维持生计,那几个族老迫于无奈,果然找了沈似卿,将当年分家拿到的家产基本抵押还债以及低价卖掉以弥补亏空,一群人树倒猢狲散,带着为数不多的钱财卷逃四散。
也就一日一夜的功夫。
沈家的动静还没在雁城广为人知,但不出小半个时辰就被蒋晦知晓了。
若钊再度感慨言似卿厉害,“在雁城这小地方实在可惜。”
蒋晦却有点疑心,慢悠悠说:“听说在风暴来临前,有远见的人不会期盼院子里挨着屋顶的老树遮风挡雨,而是会先一步砍断其树杈,因为担心风太大刮断了老树,砸破屋顶。”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年纪轻轻的言少夫人是已然预判谁是她的风暴呢?是他这个不明身份的外地人,还是别的?
若钊一愣,却见自家世子拿出了朝廷天工部的王牌利器之一:北斗暗弩。
啪嗒一声,蒋晦将它扣在了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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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张氏供出了一些可堪查探的地方,但时间紧迫,对方还有人在外面,但凡缉拿,必有动静,不管是沈家旁支这边的搜查动静,还是别的,对方不可能毫无反应。
言似卿怕找到对方之前,对方已经将货物转移或者销毁证据。
这就麻烦了。
护卫回归沈府跟周氏汇报之时,言似卿已经到了城门粮道商铺长街。
此地多为农户挑担低价售卖粮食给店铺,店铺在摆卖给城中百姓或者其他商户,多为批发之价,走大量,价不高,但收购价也不低,而这条街既有如此稳定的价位,且各家各户不倾轧,主要还是因为大多数商店都是沈家的,沈家为龙头,她不提价,其他人提了不仅竞争不过,还会被骂,甚至有可能被官府挑刺,是以只能薄利多销。
但如此一来,连着别地商贾都来此地走商大量购买,倒也颇具赚头,最重要的是比起附近诸城的商品,他们这的竞争力是非常之强的。
因商业繁茂,雁城也是因此逐年繁荣,这才有如今中小城池堪比大城商业之繁,经济之强。
沈家数十年波澜起伏,细节微末,全在于此。
诸城最大粮行内院拱门一座座越过时,议事厅小门已开,帘子摇晃,护卫上前先一步掀开帘子。
言似卿走进,在城中各地柜号的二十多个大管事都整齐而起,作揖行礼。
很气派。
城中人再编排她,也有更多人羡慕钦佩她。
帘子珠翠还在身后,缓缓放下,言似卿抬眸静默瞧着眼前男女各有的大管事们。
这些人,挥手能动的钱粮可养活数百上千的人。
“诸位,前情后因你们都已经在路上知晓了,现在我只需你们相助我尽快筛出最有可能的藏货之地。”
言似卿给了他们讨论的时间,也不跟一群年岁比她长许多的下属共处一室太久,自行去了里面的小内厅喝茶。
柳儿一进去就给她沏茶,一边端详自家夫人的神色,“夫人累了吗?”
言似卿斜靠着软垫,纤细手指抵着额侧,眉眼倦耷,在窗柩外隐入的光辉中有背光的绒色,安静祥和,但于她往日的神采颇有不同。
似,忧心忡忡。
但柳儿自小陪她,又觉得往日遇到的危机,大于这次损失跟风险的事件少说超了两掌之数,即便一船商货都没了,也不至于此。
毕竟罪魁已揪出线头,余下就是找人——夫人往日不是说过财货之损只是早晚弥补之事,为难的是不明两边线头所在的人祸之隐,如今线头已出,夫人又擅此道,为何还....
柳儿细数起来,不等言似卿回答,就猛得提起:“是那位长得不太检点且奇奇怪怪的蒋公子吗?夫人在忧虑此人?”
长得不太检点。
言似卿原本闭目养神,思索失船事端,闻言睁开眼,表情有些莫名。
怎么提起那人?
柳儿:“总觉得此人虽然言行相助过夫人,但实在深不可测,颇有虎狼之势。”
她不好意思说那人看夫人的眼神,也实在不太检点,长得也非常张扬。
言似卿原本没想这茬,但她是知道的。
那蒋公子长相确实过于招人,是真正符合她记忆里被朝堂中见过世面的言家长辈以及小舅舅提起的“浊世明玉嵌名剑”的臆想。
不是公子,是握有宝玉名剑能杀人无罪的权贵。
一看,她就觉得对方是这类人。
而且来者不善。
嘴上她却不这么说,“此事源头应当与他无关,毕竟船体失窃必然是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布局,对于他那样的人,应当不必要花费如此时间跟心力来对付我们这样的商贾,属实牛刀小用。”
沈家其他人至今还怀念曾经的官身,她却不。
她认为自己跟沈家如今的商贾之阶,完全配不上对方如此用心。
对方就是为别的事前来的,恰逢其会而已。
不过言似卿倒是想起来下属刚来汇报——提及对方突然改订了云柏客栈。
那客栈,不好不坏,配不上对方的气派。
但距离沈宅最近,而且也是自己投钱的产业。
过一条街的后巷就到了。
她又想:对方确实是为了别的事来的,但也算是奔着她来的。
言似卿的嘴唇微抿,有了红润嫣色,红得似血,眼里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