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打开了门,又是谁第一个迈出了房间。

    杯子碎裂的声响宣告了今夜医院动荡的开端,最初的几秒还没什么动静,但缓冲很快就结束了,仅仅是回神的功夫,一切都乱套了。

    黑夜激发了人的斗志和勇气。

    跑动的脚步、指挥与叫骂的话语声,摆件碎裂的脆响,闷闷的碰撞、受伤痛呼的嚎叫……兵荒马乱,场面如同一锅被炖到沸腾的滚粥。

    冲突逐渐扩大,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失序和嘈杂起来,心有疑惑的人来不及细想,这场发自人类好斗本性、群体行为冲昏个体头脑的群殴,像龙卷风一样把所有人都裹了进去。

    叶眠抵着门听,感慨真是一场混战。

    有人喊着开灯,有人误伤友军,有人后知后觉地加入战斗。

    有人的刀子捅进了别人的身体,有人的拳头落到了别人脸上,有人拿着手铐乱甩,试图浑水摸鱼——他们的武器被没收走了,趁手的道具实在太少。

    战场主要位于走廊中部,叶眠拉开门,她的病房靠近走廊尽头的楼梯。

    她一手扶着头试图固定——走路的时候脑袋晃得厉害,她实在痛得没法——一边小心地摸着墙走。

    没有灯也没有窗的走廊,肉眼视力实在有限,好在她个子相对小些,在一众大汉的混战中顺利溜了出来。

    三楼的混乱很快就被楼下的保卫发现了,他拿起枪,叫醒关押车的司机,立刻通知监狱的警卫队前来援助,又强行拽起战战兢兢的李医生上楼。

    在楼梯间,他们正面遇到了叶眠。

    “我没有恶意。”

    这是预期中的环节。面对着保卫黑洞洞的枪口,叶眠感觉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一瞬。今夜的行动对于她重伤未愈的脑袋来说压力太大,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差,她干脆没有再吃。

    “只是跟我一个楼层的病人们突然闹了起来,我想下去找你们求助,”叶眠粗粗喘了口气,因为痛和眩晕,她的声音都在发颤,连害怕都不用装了,“我们楼层的电闸好像跳了,灯打不开,上面太乱了,二十号人的混战,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保卫严肃地说:“谢谢你的信息,女士,目前三楼的情况我已经有所了解,监控也被破坏了……”因为叶眠把整个三楼的电都断了。

    “我不建议你现在上去,”叶眠打断他,递出台阶,“人真的太多了,只有你自己肯定是不够的,或许我们可以等到援助的队伍到,而且现在我需要医生,我的头非常痛。”

    她听到自己的心声:再等一等,等混乱再发酵一些。

    “是的,是的,她需要我,我先不上楼了,保卫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李医生咽了咽口水,惶恐不安地说。

    “好吧,那我们先去急诊。我会保护你们的安全。”保卫说。

    大概十分钟后,四台车驶入了医院的院子,跳下来真枪实弹的十多个警卫。叶眠从急诊室的窗户看得清楚,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今日运动量超标,后脑渗血肿胀、刀口边缘有些感染,医生给她换了纱布,叮嘱她不要再乱动,叶眠满嘴答应。

    “我不了解你用的这种技术,注射生长因子、移植细胞什么的,所以其他的我做不了,也不会做。如果还是很痛很晕,明天找一下为你负责的医生,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注意的。”医生一边说,一边把纱布的尾巴妥帖地掖了进去。

    抱歉,之前还质疑你是庸医。

    叶眠在心中忏悔,她坐着歇了会,感觉好些了。

    “保卫先生,医院闹出这种乱子会有什么后果?”叶眠问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保卫站在窗边回答她:“可能会加强医院这边的值班人手,强化病房的管理。之前只认为医院逃不出去人就够,有禁制环在,犯人都不带手铐,谅他们没有工具也闹不出来什么事,结果竟然闹得这么严重……”

    枪声响起。叶眠眼都没眨。

    “监狱长会来亲自处理吗?”她问。

    “也许会,”保卫说,一边拿起枪,准备前往三楼,“但说不准。我也不太清楚那位新任典狱长的性情。”

    叶眠估摸着三楼的打斗持续到现在应该也告一段落,她没再多话,目送保卫出门。

    警卫把重伤的犯人送到手术室,被临时叫来的医生已经在准备手术。

    外科的老医生一边带手套一边咕哝,说睡到一半被打断,这些犯人真是烦人透了。旁边的年轻医生也打着哈欠,赞同地应了一声。

    今夜最锋利的武器是不到二十厘米长的短手术刀,狱警根本没开几枪。所有参与混战的人里有四五个重伤,受伤最轻的身上甚至只有擦伤,被抓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有些意犹未尽、骂骂咧咧。

    虽然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警卫也懒得管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打架,只当是昨天没打够,等天亮走完程序,该延长服刑期的一个都跑不掉。

    医疗费的单子送到手里,有些人才沉默下来,打架的时候理性被激情控制了,如今冷静下来还要面对现实。

    叶眠作为“受害者”被暂时移到了四楼的病房,她到现在也没看过自己的诊疗单,但想必也不会好看到哪去。

    夜里“共患难”的保卫叫王五。

    天快亮的时候叶眠短暂地睡了一小会,等醒来的时候,王五出现在病房里,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典狱长说要见你。”

    叶眠愣了愣,看了眼窗外已经大亮的天色:“现在吗?”

    “是的,现在。”王五说。

    典狱长本人的办公室在监狱区,叶眠目前的状态还不能离开医院。所以叶眠是在外科医生办公室里见到的他。

    敲门进去的时候,入眼是一个高大的背影。

    宽阔的肩膀和健壮的脊背组成了完美的衣架,身体撑起皮质大衣的外轮廓,让人联想到澎湃的力量。他脑后覆盖着修剪整齐的短短发茬,彰显着纪律与克制。

    叶眠有点轻浮地在心里吹了声口哨。

    “叶绵绵,278号犯人,目前服刑于C监6区,剩余服刑时限79年11个月,四天前再次杀人,可能要参加二判。”

    “是的,先生。”叶眠心想,原来我住6区。

    “你是昨夜医院事件的受害者,说说你知道的。”法蒙转过身来,隔着桌子与她对视。

    磁性的声音,完美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又薄又直,表情冷淡,如同素描使用的石膏像一般,整个人散发着大理石一样的凉意。

    叶眠又在心里吹了一声口哨,但嘴巴太快,直接吹出了声。

    “叶绵绵,”法蒙皱眉,“我在问话。”

    “好的,先生。”

    叶眠脸上挂着微笑,感觉他可能有些不适应念出这个名字。

    ——毕竟这种软糯的叠词,天然从嘴里念出来就带着点黏糊和甜蜜。

    法蒙冷着一张脸念到“绵绵”的时候,咬字十分令人想入非非。假如这不是在审讯问话,假如是在别的地方,比如床上,沙发上,桌子上,浴缸里……血液奔流,骨子里的欲望初露锋芒。

    她及时地收回思绪,在典狱长耐心耗尽前,捡着自己白天听到的说了说,包括三方势力的复杂关系,着重讲了讲可能法蒙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弟们。

    叶眠认为自己表达了最大的诚意,可惜法蒙没有被她带跑。

    “监狱应当是遵守秩序的地方,二三十人规模的打斗,一天之内出现两次,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有鬼,”他接着说,“警卫在你的病房里发现了这个。”

    他把激光刀的充能器放在了桌子上,于是叶眠把口袋里能量耗尽的刀也拿了出来。

    “我试图用激光刀打开这个来着,”叶眠说,一边扯了扯脖子上黑色的禁制环,“无果,但我只是想一想、试一试,或许也不犯法吧?请看,这里的伤就是被它戳出来的,外科的老医生可以帮我作证,噢,他现在应该被抓去做手术了。”

    叶眠扬了扬下巴,大方展示自己伤口上的纱布,眼神却盯紧了对面的人,没有一瞬的放松。

    法蒙的表情有点难以描述,叶眠觉得这不像是什么正面的反应——他大概不是“自己人”。

    “手铐的断面都是用激光刀破坏的,这又怎么解释?”

    “尊敬的典狱长先生,您的意思该不会是,我,顶着重伤未愈的半个脑壳,在这个黑灯瞎火的晚上,分别跑进了这三方势力的病房,一个一个给他们把手铐打开,挑唆他们进行乱斗?”

    叶眠歪了歪头,语气认真。

    对面之人还没出声,她便撸起袖子,伸出自己的胳膊,弯折发力。

    因为瘦,所以能看出薄薄肌肉的形状,但不妨碍她现在纤细到可以归到营养不良的范畴里。

    这也太惨了,叶眠心疼自己。

    出狱可得好好补补。

    法蒙搓了搓眉心。

    他继任之后一直在处理部队被告上军事法庭的事情——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污蔑——所以没怎么坐镇C监。

    昨天案子刚刚告一段落,他一闲下来就听说C监有人聚众闹事。

    沈之前递了消息,说本来到C监想跟他见一面的,结果人没见着,倒是碰到一个因故入狱的反抗军,出于好玩或者是赌徒心理,他下了血本把人从生死关拉了回来。

    “用你的人格魅力打动她,策反她,这样我们就可以拥有一个二五仔了,”沈这样怂恿法蒙,一边语气微妙,“她在反抗军里的身份……啧啧啧。”

    但法蒙感觉,叶绵绵跟沈说的似乎有点不太一样。面前纤细的少女双眼有神,身板笔直,怎么看都不像沈说的“恋爱脑小女生”。

    ——就知道沈的话只能当玩笑听。

    “我知道你的身份,叶绵绵,”法蒙说,语气严肃,“我知道你隶属反抗军,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现在轮到叶眠茫然了。

    反抗军又是什么?她怎么就隶属反抗军了?她要反抗谁?

    “我无意反抗,先生,”叶眠收回胳膊,眼神变得警惕,“我是个遵守监狱秩序的良民。”

    “与那无关。如今你面临终身监禁,反抗军身份暴露后你的日子不会好过,跟我做个交易,叶绵绵。”法蒙说,表情冷得仿佛要把叶眠冻住。

    叶眠不吃冷脸这套。

    她试图打断这场谈判的节奏:“抱歉先生,我想纠正一下,我是叶眠,不是叶绵绵。”叶眠心里清楚,她与叶绵绵是不同的存在,现在这具身体里存在的,有且只有叶眠。

    法蒙只当是她的个人习惯,改口说:“叶眠,你在反抗军内部身份特殊,我可以放你自由,但交换条件是,你回到反抗军后,要随时给我们传递消息。包括反抗军内部权力更迭、大小方向上的决策计划、底层人员流动名单等,只要你知道的,全部写清楚,每月一次汇报。”

    叶眠跟他对视,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反抗军内有我们的人,如果你敢作假或者隐瞒,我们都会知道。不同意条件的后果,我想你也清楚。”

    叶眠直觉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

    “你不怕我离开后不履行约定吗?”叶眠没问反抗军是什么,也没问你又属于什么势力,她后颈浅浅的炸起一层汗毛,那是觉察到危险的本能。

    “既然是犯人,就不会获得真正的自由。”法蒙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黑色方形小块,一端露出金属插口。

    叶眠的视线落在他手心。

    “禁制环的钥匙插件,”法蒙眼神扫过她的脸,表情不动,“或许有人跟你说过,三代禁制环的功能,但你现在戴的,其实是刚通过内部测试的四代。”

    叶眠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四代环外表跟三代长得差不多,但在三代的基础上再次增加了材料强度,并且增设了遥控和开关,来。”法蒙伸手。

    很漂亮的一双手。

    手指长而有力,手心一道疤痕。

    叶眠慢步走上前。

    法蒙的手指轻轻掠过她的脖子,插件安装后,他在自己的终端上点了两下。

    操作完,冰凉的手再次碰到温热的颈侧。插件被拿走,叶眠的脖子上却还残留着一点令人战栗的触觉。

    叶眠看着他,没有动作。

    “可以试试你的异能了。我刚刚给你开了两分钟的权限。”法蒙说。

    笑话。

    她现在哪知道怎么用异能?

    “所以,就算我们达成了交易,哪怕我人可以离开C监,我也会受你控制。”叶眠定定地说,把一切波澜藏平静表面之下。

    “是的,我不可能任你拿到钥匙,”法蒙干脆认下,“但我可以名义上为你脱罪,避免你沦为越狱通缉犯的下场。”

    “我需要想想,典狱长先生。”叶眠说。

    “当然可以,”法蒙露出一个礼貌但冷硬的微笑,“慢慢思考。”

    叶眠出门,摸着脖子上的禁制环。

    这东西耐造得没边,插口使用完已经自动隐藏起来,手指接触过的地方光滑无缝。

    她在思考法蒙的提议,但同时又有股躁郁的火苗盘桓心头。

    脖子上带着禁制环,被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感觉……遭受言语威胁的叶眠感觉到一种轻微的、不被尊重的愤怒。

    法蒙,是吧?

    她回病房扎针倒下,一觉睡到中午。

    起来吃完饭,下午在输液室见到了胖子。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胖子很高兴见到她,“我听说了昨夜医院闹出来的动静,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法格里布,如果现在给你两个机会,要不然给人当狗,要不然去死,你选哪个?”叶眠的轮椅靠在他旁边,她有点懒洋洋地问。

    “死亡和自由,很宏大的命题,”胖子摸了摸下巴,“可能当狗吧?当狗|管饭吗?”

    “当□□饭。”叶眠喃喃地重复。

    输液室显示屏里议会竞选结果公布,新任主席站在台上志得意满地跟大家挥手,台下掌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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