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十月的京城热闹非凡,各位世家权臣府上更是门庭若市。

    新到京中的贡生们四处投拜帖递诗赋,试图获得哪位高官显贵的青睐,在春闱上添些助力。各地官员也纷纷遣人运来特产送往相识的不相识的权贵府上,希望能让他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郡主府上热闹,也不算太热闹。符岁不收拜帖、不荐贡举、不谋官位,送来府上的贡品全部照着往年规矩从偏门入。所以大门外空荡荡,库房上忙碌碌的,静悄悄就把一车又一车的进贡入了库。

    乔家也热闹,但是与郡主府完全不同的热闹。乔家没有人去送礼品,就算送了进不去门。但乔家外面总有要参试的学子“不经意”间路过,今日你来,明日他来。待到年后乔家门前会更热闹,一直持续到春闱开考前,符岁也是见识过的。

    要数京中最热闹的,还得是渔阳伯府,便是亲王宰辅家也没有冯家来往人多。

    符岁将单子展开、展开、再展开。直到展得跟书案一般大,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来往渔阳伯府的人员和送入府中的物品。

    “啧。”符岁皱眉,不耐烦地快速浏览。

    秦安凑过来一起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这些人真是不要命,私底下什么都敢送。”看着看着他便瞧见单子上写着“歌姬九人”,来自扬州。

    想起上次符岁纡尊降贵去冯府给冯香儿撑脸面,冯家却打着龌龊主意,他便更为鄙夷:“冯满和冯贤义也不怕把自己给累死。满府的莺莺燕燕,平康坊都自愧不如,龟公都比他俩像个人些。”

    这张单子虽大,却没有多少官员的名字。那些地方官最是精明,送出去的礼必要能换着实惠才行。冯家连一个假拜帖的事都得别人帮忙擦屁股,哪里来的本事提携那些地方官?

    也就是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冯家才觉着那遥不可及的位置唾手可得。不然就凭冯贤义如今连个正经活计都没有,冯家也该明白皇帝对冯妃到底能有几分真情。

    要知道,同样是宫女出身,徐婕妤虽然位分低,母家的年轻子弟们也能分着几样差事做。看重不看重,还得是前朝的官位权力说了算。

    “几个月前刚刚被皇帝申饬了,倒是一点没影响冯家敛财,这单子比去年的也差不了多少。”这么热闹的阵仗,够御史台弹劾到明年。

    看完单子,符岁叫秦安折好收起来。年年十月和正月都是御史台的大日子,上到三省相公亲王公主,下到不入流的芝麻小官,各个都得被批评一番,也不知今年会是哪位言官领头。

    然而今年御史台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奏章。踩着十月的尾巴,离京两月有余的薛光庭回来了。

    靴底碾过青砖的细碎声音伴着衣料摩擦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大殿上既清晰又寂然。

    “渔阳伯冯满,自去岁冬始,借以修缮祖祠宗庙之名,强征梅原县民田三百亩。每亩仅支付粟米三斗,钱二百,尚不足市价十分之一。所征农田俱为丰产良田,岁收近二石。渔阳伯征得农田后,仅有不足十亩用以修房盖屋,其余二百九十亩依旧耕作种植,已成为渔阳伯府私田。”

    薛光庭立在殿中,一字一句地说着冯家罪过。接连两月的奔波让他本就瘦削的身形又单薄些,宽大的青袍裹在身上空荡荡的,就像他一个人站在堂中,孤零零的。

    官员家中兼并土地不是新鲜事,那几个世家大族哪家不是土地绵延万亩不绝。虽然律令明令禁止土地兼并,严禁土地私自买卖,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高门放贷盘剥,逼得百姓不得不卖地以求自保,土地寄名寺庙,既规避了限田令,还能通过“施舍”的名义获得免征租祱的特权。凡是家里做个官有点钱的,都会买上一些土地。

    朝中官员们低垂着头,谁都不说话,心里却嘲冯家做得这么不谨慎,叫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给查出来。

    “梅原县一农户名叫赵贵,有三亩土地与冯家宗祠相邻。冯家以每亩三百钱向赵贵购买,赵贵不愿,执意不肯卖地。渔阳伯府管事钱琳污蔑赵贵之子赵大力偷窃,买通当地县衙将赵大力关入大牢严刑拷打。赵贵为救子,试图去府衙告状。钱琳收买当地地痞将赵贵拦下,打得只剩一口气后扔在赵家门前。丈夫重伤,儿子受刑,赵家娘子无奈之下只能交出土地。”

    薛光庭事无巨细地诉说着冯家在梅原县所作所为。皇帝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一言不发。

    “赵贵因无钱医治,重伤而亡。赵贵之子赵大力被打断双腿,至今仍卧床难起。”

    孟琰悄悄用余光偷瞄薛光庭,渔阳伯可是冯妃的父亲,这个愣头青当真是不要命。

    越山岭则看向郑大将军。同样是妃嫔的母家父兄,郑大将军气定神闲地拢手站着,丝毫不受冯家被弹劾的影响。

    “去岁六月初,冯家以为其买官为名,收受尚州一孙姓商贾白银两万八千两。”

    郑公绰悄悄捋了捋胡子。官员出任调迁都会经由吏部,他身为吏部尚书,对官员调动最为清楚。从去岁至今,可从来没有什么姓孙的商贾出任官职。冯家话说得漂亮,钱收得痛快,事情似乎办得并不利落。

    “后因买官不成,该孙姓商贾要求冯家退还银钱,冯家不应,以其身家性命相威胁。冯氏畏惧冯家权势,只能忍气吞声。”

    郑公绰稍稍抬头,这个孙氏他闻所未闻,究竟是冯家收了钱却不办事,还是冯妃的枕边风吹不进圣人耳中呢。

    他目光扫向薛光庭,青色的衣袍,从八品的官身。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来上常朝的只有五品上官员。薛光庭还是因言官的特殊身份破例参朝,至于冯家,渔阳伯空有爵位没有官职,连参朝的资格都没有。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还是有冲劲儿些。郑公绰微微一笑,收回目光,却正瞧见最前面的乔相正在看薛光庭。他在心里琢磨一番乔相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边的笑意更浓,看来有好戏看了。

    “去岁十月二十八日,渔阳伯之子在汇春楼饮酒,见民女吕氏貌美,命人暗中跟随,在无人处强行捆绑至府上。吕氏女家中仅有一眼盲老妇,母女相依为命。吕女失踪后,其母四处找寻。曾有目击人告知她吕女去向,吕母去冯府讨要女儿,反被殴打驱赶出府。据臣所知,吕女曾与今岁二月逃离冯府,却在逃离第二日被发现溺亡在礼河中。”

    在大殿边角候着的徐阿盛听出端倪,去岁十月,冯贤义还在服妻丧。

    虽然妻丧三年也没几个人能真的服满,但是半年之数还是多少要服满的。就算再心急的,也会装上三个月的样子。在朝为官,声名礼数都是被攻讦的借口,不管私下如何,大家表面功夫总是要做足。

    冯贤义元妻去世不足一月,他就敢大张旗鼓地饮酒、当街强抢民女,就这冯家还想给冯贤义谋个穿红穿紫的官做,真是痴人说梦。

    “今岁正月……”

    朝中终于有了些骚动,若是几样罪行也就罢了,这冯家被抓着的把柄也太多了些,一桩桩一件件没完没了。

    太常卿高邺觉出不对,他皱起眉头。薛光庭这个没经过待选就直接被圣人任命官职的异类,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突然去为京兆府巡烽子时高邺就觉怪异,现在一想,原是借巡烽之名去京畿调查冯家。

    高邺心中有些许庆幸,要说薛光庭此举没有圣人授意他是不信的。一个地方来的贡生,对京城一无所知,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靠自己就把宠妃母家的旧事差得一清二楚?还好他在流官制一事上及时向圣人靠拢,不然说不定今日被弹劾的也有他高家一份。

    “好了。”高高在上的圣人终于开口。

    他叫停了薛光庭滔滔不绝地控诉,沉吟了许久,才说:“叫大理寺……叫刑部负责冯家一案,务必彻查清楚。”

    刑部尚书并侍郎连忙接旨。

    “可还有事奏?”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地问。

    今日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御史台有几名言官手里捏着几份弹劾京中官员收礼太过的奏章,此时也不好再提,早朝就这样草草散场。

    薛光庭收起手中的奏本,整理了下因伏跪而有些堆叠褶皱的常服,迈步向殿外走去。

    散朝的官员各自结伴,无人与薛光庭同行。他走在熙熙攘攘的红紫中,像破开水面的利箭,在人流中走出一条空荡的路。

    大理寺少卿于纬迈出殿门,站在殿前高阶上遥遥望着薛光庭笔挺的背影。

    圣人本要让大理寺主审此案,临了却改了主意。案子交给刑部,圣人的心思难猜,也不难猜,只看这位新科进士是只弹劾冯家,还是真的悍不畏死。

    只是如此,怕是要吃些苦头了。于纬轻轻摇头,年轻人,可惜了。

    “于少卿,还是年轻人有冲劲儿啊,看着他们才感觉到我真是老了。”郑公绰站到于纬身旁,眼睛盯着那一抹越走越远的青色身影,笑着说道。

    于纬撇了郑尚书一眼,半真半假地恭维:“郑公举止言谈中气十足,风采更胜往昔,且治事之能愈发娴熟精妙,寻常壮年也难及郑公万分之一。”

    郑公绰呵呵笑,笑过后长叹一口气:“到底是没有年轻人的胆气了。”

    他放眼望去,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的琉璃瓦上,唯一的青色行走在各藏心事的眼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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