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大亮,来上朝的官员算着时辰离开休憩用的朝舍,聚到长乐门前等候。
“怎么又来了?”孟琰环抱手臂,倚着宫墙冲一处抬抬下巴,示意呼延贺看。
冬日里天亮得晚,浓重的晨霜中,一抹青色隐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
呼延贺左右看看,四周站满了等候上朝的官员,大家各自整理着衣冠,似乎并无人注意这边。
“小声些,让人听见。”他压低声音同孟琰交流。
孟琰才不在乎被旁人听见,他那副大嗓门要悄声细语也难。不过真让正主听见了他也难免尴尬,只好努力夹起嗓子,用气声说话。
“这才几天,都闹了三出了。前两天渔阳伯那次,成什么样子,我看着都臊得慌。”
呼延贺叹口气。圣人虽无表示,架不住底下的人议论纷纷。这几天他没少听人谈及薛光庭誊书的事,传得连卫里的兵卒都有耳闻,还有人专门去各处书局搜罗薛光庭誊抄的艳情本子。
昨日他还在卫中抓住有士兵聚在一起翻阅□□,叫他好一顿训斥。把书带来的士兵交待书是从书局买的,说是薛光庭亲笔,有好些人都在买。
呼延贺上朝时站在靠中间的位置,渔阳伯举着书给满朝官员看时,他也看过两眼。虽说他自己字写得不怎么样,但识人辨物还是拿得出手的,那些书局里买来的哪里是薛光庭的笔迹,这些商贾为了赚钱当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家中困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我去赈灾的时候也见过,那些穷人家为了几个铜板一口吃食,什么法子都使得,谁还能顾上脸面。要我说,给权贵行卷通榜、花钱买名的,不见得比他更体面。”
粗粝的摩擦声响起,孟琰和呼延贺收声。永乐门缓缓动着,逐渐裂开一条缝隙。
“走吧。”呼延贺拍拍孟琰的胳膊,两人随着人群进入宫中。
“臣,有本奏。”
郑公绰听见这耳熟的声音耳熟的话,心里犯嘀咕。渔阳伯能参的都参的差不多了,还要奏什么?
“河东王氏在河东之地强取豪夺,侵占良田逾四十万亩,更与当地州府县官勾结,将王氏宗族应缴赋税、应服劳役尽数转嫁佃农百姓身上。”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孟琰探着身子往薛光庭处瞧,被呼延贺一肘捣在肋侧,抽着冷气站直不敢再乱看。
前些天弹劾王氏与渔阳伯勾连扣留贡品也就罢了,那些贡品进了河东,王家自然有办法让它们不被找到。薛光庭口说无凭,此事并非无处转圜。可他今日竟又提王氏在河东兼并土地、偷逃赋税。
王家在河东盘踞几百年,早就将河东守得密不透风。便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不守王家的规矩也别想安稳。
为官一任,日后晋升调迁还要在朝中看王家脸色,没有哪个官员愿意搭上一辈子的仕途与王氏为敌。
若真有那不识时务的,就算是亲王又怎样,不听话,自有办法收拾他。
“陛下,薛进士此言纯属无稽之谈。”有人站出来反驳,“我王氏家训谨信、为公,惟愿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民,岂能做出这等兼并土地,勾结官员之事?薛进士年纪尚轻,又初入仕途,怕不是为人蒙骗、受人挑唆,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朝上哗众取宠!”
王氏党羽对薛光庭的弹劾并不十分在意,他一个无门无路的小小新科进士,还没有能耐能瞒过王家的眼线悄无声息进入河东。
性子再刚直,说得再真切又怎样,没有实证,他就是信口雌黄。
“陛下,臣并非捕风捉影。”薛光庭无视朝中骚动,亦无视身后的质疑,只坚定地看向那高高在上的至尊。
“王氏以‘典田’之名,先引诱百姓以低价典当土地,换取钱财粮食,又在典当文书上暗做文章,逼使百姓无力偿还。一但逾期不赎,就强行征占。
“更有甚者,借官府重丈土地之机,与原潞州刺史石冠玉相勾结,将百姓私田划入王氏庄园界内。百姓稍有反抗,便以‘抗官’论处。
“如今仅潞州、沁州、汾州三地,王氏所占土地庄园就绵延千里,所缴纳赋税却微乎其微。”
“休要胡说!”薛光庭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工部侍郎丰文林站出来躬身道:“陛下明鉴,王氏在河东地区虽有些许土地产业,但绝非薛御史所说绵延千里不绝。且王氏土地面积,缴纳赋税都有籍可查,从未有什么强占民田、偷逃赋税一说。薛御史夸大其词蓄意抵毁,陛下万不可信。”
皇帝冷淡地抬眼,丰文林的夫人是王博昌的女儿,皇帝虽然不觉得薛光庭短短两月就能揭了王氏老底,可他更不信王博昌的女婿。
“河东的赋税是什么情况?”
户部尚书听见皇帝问话,连忙站出来回禀:“河东地区的赋税与往年并无太大差异。河东的产出还是太祖时期就清算好的,这些年也一直按着当时的标准收缴赋税。”
户部尚书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若说缴纳的赋税有所减少,也是有的。自郡主回京后,河东收上来的税银税粮就比往年少了一成,说是富庶之地都指给郡主当做食邑,因而税收有所消减。”
皇帝听了,面上平静,心中冷笑连连。
户部尚书也是个懂春秋的,口上说河东赋税如常,用的却是太祖时的产出标准。莫说太祖立国之时,各地刚经历过战乱,无论是物产还是人口都亟待恢复。就说太祖朝王懿甫为相,河东的产出还不是他想写多少写多少?
至于永安的食邑就更可笑。永安回京时,太祖按着亲王的规格为永安赐封千户,后来他又加封五千户。这六千户虽由永安自理,也不过是当地官员收缴赋税后匀出永安食邑部分不入国库,直接送入永安私库。
河东地区每年送入郡主府多少银粮,他大概比永安还清楚。河东口口声声说最富庶的地方都给了永安,以致赋税锐减一成。怎么永安每年收到的银粮只有实封三百户的淮南长公主的十倍。难道河东最肥沃的土地,一年产出也只有别地半数吗?
皇帝敲敲桌案,问道:“薛卿可有话说?”
薛光庭双手捧着一册籍案,高举过头顶:“王氏侵占土地、转嫁赋税的证据俱在此处。更有王氏在汾州所建映园占地万亩,改汾河支流入园中造景,致使下游河道干涸断流无水灌溉,年年延误春耕。陛下,土地乃百姓立身之本,王氏所作所为伤天和、离民心,实乃动摇国之根本。还望陛下明察秋毫,还河东百姓一个公道!”
无数只眼睛盯着薛光庭手上那册案籍,直到徐阿盛将这一摞不甚整齐的纸呈到圣人案上,这些好奇的、探究的、怨恨的目光才有所收敛。
乔相微皱眉头,不管那案籍中写的什么,薛光庭绝无可能靠自己拿到河东地区的证物。这本东西从何而来,是圣人的意思,还是其他什么人的意思?
翻开这摞乱糟糟的纸,皇帝也心怀好奇。他本想利用薛光庭稍稍敲打一番王家,叫他们识相一些。却不想薛光庭差点把王家掏了个底朝天。是谁这般恨,一定要置王氏于死地,一点退路都不想留。
开头几页是新誊抄的,分别是田地丈量勘验图和几个大庄园的占地图。图纸标注细致,少说也得费了几年的功夫。这些勘验图若是真的,王氏侵占土地一事倒是坐实了。
他向后翻着,在勘验图后是几处田地的实际产出和赋税对照,税目账本虽然并无瑕疵,却于实际产物出入巨大。
经年累积,想来王氏也能当得起一句“富可敌国”。
皇帝捏着纸页的手指都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把纸张掐出一片褶皱。他忍了又忍,才强忍下愤怒,继续向后翻看。
后面的纸张成色与前面大不相同。纸色泛黄,带着抚不平的折痕,边角已经出现破损。
纸上墨色依旧浓黑,该是用的上好的墨锭,才能过了许久也不褪色。上面的内容也多,有勘验图、有标注,在图纸的空白处,写满了见解和详情。
被侵占土地的位置、面积,庄园的修建过程,河东地区官员间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还有汾河支流详细的水文图。
前面那几份崭新的土地勘验图与之相比,更像是对这份旧图记载土地的重新丈量。
皇帝凝视着图纸上许久未见的熟悉字迹,小心抚平纸张卷起的边角,露出那字迹最后印着的一枚小小的银杏章。
“渔阳伯的案子可有眉目。”
圣人看了许久,大家都在暗自猜测薛光庭呈上的究竟是何物,能让圣人这样重视。
王氏及其党羽也惴惴不安。薛光庭如此自信,难道真让他拿到什么要紧的证据不成?只可惜离得远看不到圣人案上,要是圣人问起,该怎样应对?
谁也没料到皇帝开口不问河东,先问渔阳伯。刑部尚书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一下才急忙回道:“证据不明,所以还在调查。”
“今天什么日子?”皇帝看似随意地问礼部。
就算清楚圣人明知故问,礼部尚书也不敢不答:“冬月十三日。”
“哼。已经查了二十余日,还没有头绪吗?”皇帝瞬间变了脸色,冷冷质问。
不等刑部尚书回答,他又看向吏部尚书:“王卿现在在哪儿?”
“在洛阳。”吏部尚书是个玲珑人,朝中王姓官员众多,他却只答王博昌。
“叫他回来吧。”皇帝将案上散开的纸一张一张整理好,重新归整进那个尺寸并不匹配的封皮中。
“陛下,洛阳事务繁多,王相公怕是脱不开身。陛下切勿听信小人挑拨,王氏……”
“怎么,朕还请不动他了?”皇帝厉声打断那名王氏族人。
“洛阳既然事多,那便安排人暂替。”圣人垂目凝视着跪在堂中的薛光庭,“王氏的事,等他回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