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圣人真是这样说的?”符岁单手托腮,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越山岭是被从南衙叫来陪符岁吃饭的。吃过饭他马上就要回去,临近冬训,京卫日日加练,他不能离开太久。
看见符岁笑,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从那日画舫一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符岁。这些天他想了很多,想过符岁会不会放弃他,想过在这件事里他还能为符岁做什么。
最终他还是每日上朝,去南衙,回家,一心扑在左卫的冬训上。符岁既然让他什么都不要,那他就不做。已经辜负过她一次信任,不能再让她失望第二次。
“那是如何收场的?”符岁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黑葡萄一般,看得越山岭心口直跳。
“圣人气得直接散朝了。徐大监着人清扫太极殿,叫渔阳伯把两本书都带走。”
符岁万万没想到渔阳伯想了三天就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那两册书定然是伪造的。符岁早就派人去过江陵府专门收薛光庭抄录的书籍,半山亭书局虽然专做□□,但内容上还算克制,绝不会有像渔阳伯手中书册那样配有详细的插图。想起上次的伪帖,符岁觉得去审审那位疯秀才,应该会有所收获。
只是这薛光庭的反应也令人意外。不论那两册书是真是假,若为了清名着想,这等淫邪之事是绝不能认的。薛光庭大可辩驳此事是伪造污蔑,天底下能仿人字迹的多了,仅凭字迹相似实在缺乏说服力。
这两个人,一个刚直到不肯说谎,一个蠢笨到无恶不作,好好的朝议闹得如街头巷尾吵架一般,难怪皇帝大发雷霆。
圣人既然没治薛光庭的罪,说明他也觉得渔阳伯的理由实在荒唐。不论王家想从中脱身,还是渔阳伯想拉薛光庭下水,指望轻飘飘两本□□可不够。
算着去河东的人回程的日子,符岁笑意更浓,是时候给薛光庭加点筹码了。
她这样想着,笑盈盈抬眼,正看见对面的男人盯着她出神。见她看去,那双沉静的黑眼睛受惊一般,快速地垂下。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着,将眼底心事藏起来。
符岁突然觉得很有趣,他在躲什么?莫非还在因为上次的事羞愧?怎么变得连直视她都不敢。
“伸手。”她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这个命令来得太突兀,越山岭听见了,却不知该如何做。他犹疑地将两只手同时伸出,手心向上摊在符岁面前。
符岁也不多话,指指他的左手:“把袖子撸上去。”
这次越山岭是真的犹豫了,怎么偏偏是左手。他握住袖口,摸着里面微微的突起,隔着袖子推着那根突起一路向上。
小半截手臂露出,麦色的皮肤裹着嶙峋的腕骨,掌根处蔓延出来的血管透着浅淡的青色。
符岁不喊停,衣袖便继续向上走。越山岭手下压着的那条突起却再也走不动,卡在小臂上。
他有些期望地向符岁看去,符岁却不明所以地歪着头,用眼神问他为什么不继续。
越山岭暗叹口气,干脆将衣袖一撸到底,全部推到手肘上。完整的小臂显露出来,同时暴露在符岁眼中的,还有那条卡在小臂上的五色缕。
那条五色缕戴了有些时日,彩色的丝线已不再明艳,呈现出褪色后的陈旧。整条五色缕也不够顺滑,毛毛躁躁的,显然它的主人并不是个安静的人,所以这条五色缕才会时常受到摩擦,以致有几处丝线岌岌可危。
只有绳穗上坠着的几枚小金珠依旧光亮可人。那几枚小金珠符岁再熟悉不过,是她从备着给她穿手链的金珠里挑拣,又亲手穿到那绳穗上去的。
端午时的五色缕,本该在节后第一场雨扔进水中。京中的雨下了不知多少场,这条五色缕怎么还在他手上。
越山岭低着头,耳根红红的。符岁突然轻笑一声,伸手沿着那线条利落分明的手腕,摸上紧实有力的手臂,一直摸到那条五色缕。
“将军往来宫廷京卫,威严的官袍下却藏着这等小孩子戴的东西,就不怕被同僚耻笑?”
当然怕,可是怕也不想摘,怕也要日日戴着,小心翼翼藏在官服下,不敢露出半点端倪。
符岁顺着手臂将那条卡出的五色缕勾下来,五色缕宽松地圈着他不算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腕,斑斓的色彩和硬朗的线条形成反差,平白添上一丝艳色。
这样坚韧的肌肤,就该配最闪亮的金玉珠宝。
符岁拿起桌上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圈银质宽镯。她不由分说,拿起宽镯就套在越山岭手腕上。
薄薄的、冰冷的银色紧贴着麦色的肌肤,如一湾冷泉?在他手腕上。那细碎光芒间破开的一处镂空正紧紧吮住温润的皮肉,衬得那带着细浅伤疤的暗色更为鲜活。
“喜欢吗?”符岁问道。不枉她特意画了样子交给工匠定制,这宽镯果然与他很合。
“喜欢。”越山岭轻轻吐两个字。
其实他不太懂符岁为什么要送给他这种东西。手镯是女子的饰品,他一个男子戴一根五色缕已经够奇怪了,何况再戴一只手镯。手上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紧紧禁锢着他的羞耻感,热腾腾地生根,密匝匝地扎进他的皮肤中,沿着血管一路缠绕到他心上。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符岁喜欢,那他就喜欢。
高高挽起的袖子被放下,五色缕和宽镯都被紫色的官袍遮掩住,这条手臂又变得庄严整肃,任谁也猜不到那紫袍下的艳丽光景。
寂静的深夜,除了几个有宴饮舞乐场所的坊内还欢歌笑舞,大多数坊间早就没了亮光。
沈思明住的院子里还算灯火通明。沈思明要备考来年的春闱,刘姓的贡生还在待选,也一心扑在吏部选试上,薛光庭更不必说,他的房间就算亮一夜也不稀奇。
等到子时,刘姓贡生率先灭了灯,不过一会儿,沈思明也上床睡去。唯有薛光庭一人的房间还透着灯火特有的暖黄色。
一个人影悄悄从隔壁翻入院中,悄无声息地来到薛光庭房前。
他掏出一本籍册放在房前的地上,然后抬手“笃笃”敲上房门。映在窗户上灯光中有人影晃动,向房门而来。敲门的人几个跃步转到房屋一侧,隐在阴影中。
夜已深,薛光庭以为是沈思明寻他有事,待打开房门却见外面空无一人。他有些疑惑地探头左右看,怎么看都寻不到半分人影。
薛光庭是不太信鬼神之说的,见此情景,只当是自己近日没能休息好,精神恍惚听错了。刚要关门,他目光扫见地上似乎有东西。
看着像一本籍册,薛光庭心怀疑虑地将籍册从地上拾起。封皮上空无一字,脊背也没有线封,就像是匆匆套了个封皮,没来得及装订和题名就被扔在此处。
薛光庭拿着籍册走出房门,环视着不算特别宽敞的院子。夜色深重,能看清的地方不多,檐下屋后都黑漆漆的,像是有人又像是无人,薛光庭也不确定。
他定了定心神,警惕地向黑影处走去。
敲门之人自幼习武,身手哪是薛光庭这种文人能比的。他反手抵住屋墙,腿一蹬,两步就蹿上屋顶,在突起的屋脊后趴下,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
薛光庭沿着院子转了一圈,将每个阴影处都小心看过,没有一处发现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这本籍册一定是有人故意放在此处,薛光庭抬眼巡视着。无论那人是进院还是离开,他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可见此人身手了得。
他收回视线,沉吟片刻,拿着籍册回到屋内,不管来者是何目的,他们既然出招,他接便是。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关闭,屋顶上悄然出现一道人影。那人翻身跃下,弯腰潜行到窗户下,顺着窗棂的缝隙向里张望。见到薛光庭在书桌后端坐,他猫着腰离开,沿着来时路翻回隔壁。
薛光庭将灯芯拨了拨,好叫灯光更亮些。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翻开这本神秘的籍册。
套在封皮里的纸张有大有小,墨色很新,像是匆匆誊抄的,胡乱塞在了一个不合适的封皮中。
最开头几页都是人名,写着籍贯,年龄,金榜题名的年份和仕途变迁。里面的人薛光庭几乎都不认识,少有几个也只是听说过或者偶然见过几面,印象并不深刻。
他往后翻,中间夹杂的几张比较大的纸上画的是土地勘测图。薛光庭穷苦出身,对土地勘测尺寸图纸很熟悉。他略略一算,心中有些诧异,这是哪里的土地,数量竟这样多。
后面几张不止土地,还有宅院园子的图纸。只是这些图纸都比较简单,只大致画了形状,标上占地面积,里面的构造都是空的。
每张图纸旁边都写着一个地名,都是薛光庭不认识的县府。
翻着翻着,薛光庭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些土地庄园都属于同一家,那这一家岂不是占据了大半个州府的土地?
最后几页似乎是账目,薛光庭看了很久才弄明白是税收账目。账目进出清晰,粗略一算并无出入。薛光庭比照着账目和勘测图中的地名,发现都能一一对应。
勘测图上土地众多,账目上的税目虽然数额巨大,可若按勘验图中的土地数目计算,账目中缴纳的不足十分之一。
薛光庭越算越心惊,光这本籍册中的记录就抹去半个州府的税收,而籍册中的账目并非只有一年。
他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是一张州府地图,前页所记乡县在这张地图上都有标注。
地图之上,白纸黑字,浓浓地写着: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