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铛铛——
“尊敬的旅客,你们好,开往北京南方向的G 148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
恢弘辽阔的玻璃顶下,检票提示音隐隐约约地飘荡,人头密密麻麻,已然分不出12A、B两个口前早早等出的队伍。
队里不少人一边焦急望着前方,一边频频看向游离在队伍之外的女人——明明不到一米的距离,她周围也都是人,可就是让人觉得她不是在排队,甚至看不出她是不是要坐这列车。
她站着一动不动发呆,直到肩上托特包里传来铃声,凝滞住的琥珀色瞳孔动了动,一只手从包里摸出手机。
‘我爱工作’的主题壁纸上方,闪烁着乔韵的语音电话邀请。
拇指点了接受,手机被举到耳边:“喂。”
轻轻软软音色从听筒里传出:“宝,几点的车啊……我去,你那边那么吵啊?”
俞枝张开左手捂在唇前,把话音拢起来:“三点二十五的,差不多检票了。”
“哦哦哦,那你注意安全哦!”
“嗯。”
“对了,你今天中午就下班了,公司那边没事吧?”
“我早上八点过去的,事情都做完了。”俞枝的声音里透露着淡淡的死感,“反正我们也不用打卡。”
电话那头顿了一顿:“哎呦,听起来累得不轻啊!”
“也不是单独因为今天,最近一直加班。”她唉了一声,“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广告公关。”
乔韵哈哈笑道:“幸好幸好,明天就是国庆长假了,你今晚到家别吃多,我爸还炖了只老母鸡,你来了给你补补!”
她眨了眨眼,浅色瞳底闪过狡黠:“怎么,你要看着我吃啊?”
乔韵嘶了口气,咬牙切齿:“等明天婚礼结束,我一定要大吃一顿,这个婚不会再结第二次了!”
“噗——”
检票速度很快,不知不觉便还剩一个尾巴。
俞枝握上行李箱横杆:“我要检票了,回头说。”
“好嘞。”
-
刷证进站,乘上扶梯,俞枝视线下坠,没入窸窸窣窣的雨声。
假期车票的存活时常一般不超过一秒,开始意味着结束,她没抢到二等座,忍痛花三倍价钱买了商务座。
下了扶梯,扫了眼随处悬挂着的‘上海虹桥站欢迎您’的展示屏,径直前往暴露在雨丝中的一号车厢。
焦色软皮鞋站定在厢门前,和微喇牛仔裤脚间嵌着一截骨感脚踝。
俞枝扭头,瞅了眼无边无际的淡灰天色。
恰逢一阵凉风冲面,缠雾带雨,垂在背后的慵懒长发被瞬间扬翻,似植物不甘颓萎的黑色藤蔓,在天地间狂舞。
-
商务车厢宽敞,俞枝直接把行李箱放在座位前,托特包被放到座位上,她从中掏出保温杯,准备去接点热水。
刚一转身,迎面一金发美女,看神态应该是急匆匆赶上车,脚下不稳,被其他人的包裹绊了一下。
美女手中开盖散热的咖啡,混合着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齐齐朝着俞枝泼了过去。
哗啦——
米色衬衫瞬间晕开褐色地图,并滴滴答答往下拓宽领土。
“哎呀!”
美女大惊失色,咖啡随手放到旁边小桌板上,慌得从包里找纸巾:“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俞枝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幸亏咖啡不是烫的。
“没关系,我去换个衣服。”
她冲美女摆摆手,顶着一身焦糖味,推着行李箱走进厕所,十多分钟后换了件墨绿色针织衫,回到位置上。
原来美女坐她旁边。
“对不起啊,我刚刚真的是不小心。”美女双手合十一脸歉意,盯着她瞧了两秒,继续说,“也不知道咖啡能不能洗掉,我赔你衣服钱吧。”
俞枝坐到位置上:“没事,能洗掉的。”
“真是太抱歉了!”
“小事而已啦。”
俞枝弯了弯唇,目光擦过面前三个行李箱,其中两个20寸的一模一样。
美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好巧啊,我们箱子是同款!”
俞枝笑容不改点点头,从包里掏出蓝牙耳机戴上。
美女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自顾自玩起了手机。
高铁一路向北,雨渐渐停了,天色却阴暗不减,高架大厦与厂房田舍穿插交错,在视野里飞奔向后。
俞枝掐着下车的时间,把耳机摘了下来。
旁边传来一问:“你到哪站下?”
俞枝看过去:“我到新城。”
美女面露惊喜:“你新城的呀?”
“不是市里的,明兴,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美女猛吸一口气:“我老家也是明兴的!”
这下俞枝也有点意外了。
通过接下来的详聊,俞枝得知对方名叫姜愿,在上戏读大一,和父母定居上海,国庆回老家给外公过寿。
“我爸妈工作太忙回不去,派我当代表喽!”姜愿化了欧美妆,噘着吃土色雾唇,娇声娇气抱怨。
这时,俞枝搁在小桌板上的手机亮了,跳出俞母的语音消息。
她重新戴上耳机接听。
妈:“现在到哪了?”
俞枝快速打字:【快到新城了】
妈:“记得拿好行李,别丢三落四的,一定要注意安全。”
Sylvie:【知道了】
妈:“回明兴的车拼了吗?”
Sylvie:【昨晚就拼好了】
妈:“等坐上出租车,快到家了发条消息,我到小区门口接你。”
Sylvie:【好的】
俞枝摘下耳机,给俞母转去3000块钱。
她工作忙,平常陪不了父母,便逢年过节转点钱过去,像是一种补偿,也像是交一笔在家这几天的吃喝住宿费。
明兴是座至今未通高铁的县级市,上海过去有四列火车,但今天时间都不合适。
因此她选择先乘高铁抵达新城,再从新城高铁站拼出租车回去。
她有常坐车的司机微信,提前联系好,即便对方接不了,也会联系同行接她。
今天是第一次出现意外。
刚一下高铁,司机打来电话,说车在半道出了点事儿,一慌就忘记告诉她了,这会儿已经让其他人去接她,要她在高铁站等一会儿。
俞枝推着行李箱,脚下一顿:“要等多久?”
司机:“半小时左右。”
这种时间都是往短了报,说是半小时起码四十分钟,俞枝一时间没回应。
姜愿在旁边听了个大概,愧疚于咖啡的事,主动邀请:“我家里人来接我,你坐我的车回去呗。”
俞枝立刻回:“谢谢啊,不过外面应该有司机蹲人。”
“火车站那块司机多,这高铁站在郊区,不见得有的,而且就算有,也要接满四个人才会出发,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姜愿见她仍在犹豫,吐了下舌头:“再说了,你衣服被我弄成那样儿,别客气嘛,路上还能一块说说话。”
俞枝觉得这姑娘撒娇有一套,心一软便没再坚持,给司机道明情况,挂了电话。
“谢谢你啊。”
“客气什么呀,反正也顺路。”
二人刚走几步,姜愿又接到家里电话。
“我下车了,正准备出站……哦对了,今天有个朋友和我一起……高铁上交的新朋友啊……”
新城站下车的人少,左右不过十来个,众人步履匆匆站上扶梯来到地下,转身,一场长长的通道斜上去,衔接着一片白光,便是出站口。
隔着一排闸门,俞枝无心去看外面,左手推着行李箱,右手攥着身份证送到感应器上。
‘哔’的一声,闸门弹开。
俞枝快步出去,扭头去寻旁边的姜愿,余光擦过一道颀长身影。
那身影似乎拥有某种磁力,又将她的视线吸了回去。
那人背对着沉灰天光,于是第一眼只辨出身形与轮廓,个子很高,清瘦却不单薄,一身浅色衬衫长裤,双手松松垮垮抄兜。
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像阴天缺失的那抹蓝。
而他淡淡看着她,目光像今日晦涩的天。
仿佛就听见‘哗啦’一声,某种气流劈头盖脸,朝着俞枝轰然扑了下来。
“诶——”姜愿喊了一嗓子。
“愣什么呀?”
那人撤回目光,走到姜愿身边,伸出一只冷白劲瘦的手,接过两个行李箱。
“新朋友呢?”
“喏——”
姜愿朝俞枝的方向努努嘴。
“我在高铁上认识的,不小心把咖啡洒人身上了,害得她换了套衣服,正好她约的司机临时来不了了,就邀请她跟我们一起回去。”
姜愿又跟俞枝介绍:“这是我表哥,宋星繁。”
宋星繁又一次看了过来,目光与刚刚相比,是肉眼可见的冷硬,像一块晒干了的、捋不平整的粗鄙抹布。
俞枝像是刚做完极限运动,浑身感官都被气流蹿错了位,浑浑噩噩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声:“你好。”
“那咱们走吧!”
俞枝反手握住对方伸来的手:“姜愿——”
她觉得喉咙里硌着点什么,吞咽了下,尽可能笑得自然。
“谢谢你啊,不过我还是打算,等一等那个司机。”
“啊?为什么呀?”姜愿很不理解。
俞枝:“我经常坐那个司机的车,突然一下子变卦也不好。”
“可他车不是还没好吗?”姜愿不解,“等其他人你也要等很久的。”
“我——”
“一起走吧。”
就在俞枝绞尽脑汁的时候,冷不丁有四个字插了进来,给她仓促不安的气息按下了暂停键。
她下意识望了过去。
悄无声息间,宋星繁的眼底卸了力道,看陌生人一样的表情。
“顺个路而已,一起吧。”
***
“给我个补救的机会嘛,别那么客气,反正大家都在上海,交个朋友,以后还能一块儿出来玩啊!”
露天扶梯通达地下车库,光线霎时间暗了几分,车辆依次排开锋利与清寂,姜愿叽叽喳喳的热络话声,在其间荡出回音。
三人来到一辆黑色RS7前。
宋星繁拉开后备箱,把两个箱子搬了上去。
姜愿:“箱子交给我哥吧,我们先上车。”
俞枝拘谨笑笑,真跟陌生人蹭车似的:“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很轻的!”
这话多少是撒谎了,箱子虽不大,但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和化妆品,还有衣服、笔记本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俞枝搬的时候有心理准备,但也许是气氛问题,第一下竟然没提起来。
但她做不到在宋星繁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与破绽——于是不到0.1秒的反应时间,又气定神闲、咬牙提气硬生生搬了起来。
姜愿斜眼瞅向旁边,见宋星繁无动于衷毫无反应,皱眉,目光疑问:不搭把手?
宋星繁面色闲闲,不高不低的平缓语调,在可称静谧的停车库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是要自己搬吗?”
没有日落的阴天傍晚,忽然就起了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