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枝没有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遇见宋星繁——欠人情。
车厢门一关,隔出一个密闭空间,尽管还有第三个人在,但俞枝仍觉得局促,甚至尴尬。
其实谈恋爱的时候,她就知道宋星繁姑姑一家住在上海,也知道他有个表妹,没想到当年没见到的人,今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碰见。
大一结束的时候开始,大四结束的时候分手。
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大家各奔东西,自闯前程,其实也正常。
但——
俞枝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初夜晚,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夜晚。
二十二岁的宋星繁,拥有比现在更加青涩,却又更加蓬勃的面容,像一山清隽挺立的秀竹,在飒飒人潮中极尽风流。
他站在生命力充沛的夜里,却枯黄又干瘪,看着她,无力又狼狈——
“其实你也没有喜欢过我,对吧。”
……
“诶,你一般多久回来一次?”
姜愿是个自来熟,为了方便聊天,也坐到了后排。
俞枝坐在副驾驶后面,尽可能控制视线不落向驾驶座,轻声回:“每年一两次吧,有事的话另说。”
姜愿有点疑惑:“上海离这边挺近的诶,你回家应该蛮方便的。”
“我加班很严重。”
“这我倒是听说了,尤其是你们广告做创意的……” 姜愿努努嘴,有点调皮,“你们领导压榨人吗?”
“这倒没有,我领导人还不错,就是项目多。”
“……”
高铁上那十来分钟的交谈,俩人初步了解,如今一道回明兴,距离又被拉近了不少。
姜愿一看就是个e人,谈天论地,还主动加了微信。
俞枝的感受就不那么美妙了。
她本就困,脑子昏昏沉沉,又容易晕车,即便车载香氛好闻,这会儿的感觉也实在不好受。
“对了,你高中是不是明兴一中的?”姜愿一边给俞枝备注微信,一边问。
俞枝:“是的。”
姜愿:“你哪一年高考的的?”
俞枝:“我是12年。”
“!!你和我哥一届诶!”
姜愿倒吸一口冷气,拍了下驾驶座靠背:“哥,你是几班来着?”
宋星繁有点无动于衷的态度,隔了两秒,缓缓停下来等红灯,惜字如金:“6班。”
“你呢?”
“我是5班。”
“哇塞,你们隔壁班诶!”姜愿惊讶极了,“你们不记得对方吗,那么近!”
砰——
隐形的气球被利刃扎破。
某种密度极大的气体,一如内视镜里压迫十足的眼神,不紧不慢地向俞枝倾轧过去。
那目光有一点询问试探的味道,似乎把决定权交给了她。
明明盛夏已过,车内却一片安静,像暴雨前的闷。
“时间太久了,我没什么印象。” 俞枝温温吞吞回复。
这也是实话。
高中时俩人没有任何接触,恋爱是大学谈的。
只是话音落下,她仿佛听到一声轻笑,几近气音的分贝,像是嘲讽。
“说的也是,高考到现在都11年了,也确实蛮久了。”姜愿表示理解,忽而眼珠子一转,暧昧打探,“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嗯,我单身。”
“不是吧,这么漂亮的女生没男朋友?”姜愿一脸夸张,“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姐弟恋怎么样?我们学校……”
“你能不能安静点?”
长久无言的宋星繁突然插话进来,嗓音像过了遍凉水,淡淡的,透着股不耐烦。
这话明明是跟姜愿说的,但俞枝觉得那份不耐烦是给她的。
姜愿愣了一下,觉得莫名其妙:“干嘛,我吵着你了?”
“对。”
干脆利落。
姜愿切了一声:“在哪儿受的气啊,搁我这儿发?”
宋星繁没有回答,拉开储物柜,指间夹着一袋糖伸到后面:“没事儿干就睡觉。”
有外人在,姜愿懒得计较,接下这个台阶,给俞枝倒了颗糖,小声嫌弃:“他平常不这么说话的,估计是大姨夫来了。”
从见到宋星繁的那一刻起,俞枝就像一粒浮在空气里的灰尘,落不到实处,游游荡荡反射着刺眼杂乱的色彩。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俞枝真有种被嫌弃的感觉,迷惘又被动地扯了下唇角,撕开包装袋,将糖塞进嘴里。
柠檬味的,表面裹了一层粉,酸涩尖锐猛烈,如飓风席卷而来。
……
“你喜欢柠檬,那你试试这个糖,超级酸,我高三晚上提神全靠它。”
“……哇……我,咬人……这个糖……会咬人……”
一张唇覆了下去,把那颗糖勾走。
滋味在唇与唇间互抵,刺激的酸是年轻时热情难消的疯狂。
……
嗡一声,副驾驶窗户被降下来一点。
紧闭的塑料袋被撕开裂口,沁透心肺的凉风沿缝隙灌入,将记忆尘土掀翻在地。
俞枝闭上眼,头皮一阵姗姗来迟的麻。
***
车开出新城市区,沿途是常见的城乡结合部景象,田野开阔,平屋瓦舍犬牙交错,一眼望之空落陈旧,人烟稀寥。
俞枝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被姜愿唤醒,对方问她到哪儿下。
“熙和园。”
她揉着眼睛回复了三个字,望向窗外。
天色是冷到底的深蓝,宽阔笔直的公路上鲜有车辆,路灯依次投下光芒,又彼此交融成明黄河流——车已经开进明兴。
明兴这几年变化很大,老城区一片片拆迁,大型商场规划了起来,道路更宽阔了,城市化更明显了。
但这仍然是一座,丢进全国找不出什么特点的小城。
它一天天改头换貌,又在一天天变老。
俞枝睡前给手机按了静音,此刻看到俞母发来的微信,问她还有多久能到家,对方到小区门口接她。
她算了下时间,故意多报了二十分钟。
潜意识里,她并不希望宋星繁和俞母碰见——尽管现在只是陌生人。
回复完消息,她问姜愿在这边待多久。
“我7号回上海。”
“我4号回,除了明天,其他时间都有空,你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个饭吧。”俞枝笑说,“要是这几天不行,就等回上海的。”
“当然有空,每次回明兴我都特无聊!”姜愿一口应了下来,又问,“你们国庆还加班啊?”
俞枝耸肩默认,又道:“那具体时间,微信上约?”
“好。”
俞枝视线往旁边一斜,要不要也客气一下……
谢吧——合格的前任应该跟死了一样。
不谢吧——好歹蹭了人家的车。
……
俞枝到底是没有开口。
她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又走到前面跟姜愿道别,转身没入小区,天边一钩凄凄黯淡的月。
断掉的关系就不该再有任何牵扯。
***
“诶,是不是蹭你一下车,你心里不爽啊?”
车开出去,姜愿戳戳宋星繁肩膀,诧异又困惑。
宋星繁反问:“谁说我不爽了?”
“你的态度喽!”姜愿打包不平,“人家也没招你惹你吧,你这么对人家的?”
“我怎么了?”
“就很不给人面子啊!”
“我对陌生人一直都这样。”宋星繁油盐不进似的,“再说了,你今天真的很吵。”
“啧,你是不是又被舅舅和外公催婚啊,这么冲着我撒气!”
宋星繁没出声。
“本来我看这位美女不错,还想给你撮合一下的,但没必要了!”
姜愿白眼一翻,刀直往人心窝里戳。
“我估计就这第一面啊,这位美女对你的印象分也是负的了!”
宋星繁:“……”
***
俞枝小时候因为爷爷生病,家里难过一段时间,大学的时候赶上老房子拆迁,搬进如今这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
‘咔哒’一声,大门被推开,饭菜香味顺着门缝夺了出来。
俞父右手手机还响着抖音,见到她表情一愣:“怎么都到了,那会儿不还说还有半个多小时吗?”
随后扬声:“小齐,俞枝都回来了!”
“啊?回来了?”
俞母的声音率先传来。
紧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厨房奔出。
面容虽布满年龄与奔波的风霜,五官却依稀可辨年轻时的风采,腰间系着围裙,一只手还攥着锅铲。
“都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呢,我还想着下去接你!”俞母接过俞枝的行李箱,送进她卧室,又风风火火进了厨房,“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
桌上六菜一汤,异常丰盛。
他们家人吃饭不爱说话,俞枝从小到大都习惯了,不过自打她开始工作,这样的情况有所改变。
这不,刚吃两口,俞母又开始老生常谈的话题,一问最近工作怎么样,二问谈对象了没。
俞枝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问起工作就是‘还行’,问起对象就是‘没有’。
“之前跟你说的,让你回来考公,你怎么想的?”俞父突然问。
俞枝筷子一顿,看过去:“我暂时还不想回来。”
俞父:“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俞枝模棱两可地回:“考公也有难度,不是说想考就能考上的。”
“那你得试啊,你不试怎么知道考不上?”俞父谆谆恳切,“反正你在上海也这么多年了,也只能这样了,抓紧时间回来吧。”
同样的话反复说,俞枝只觉得疲惫:“你们为什么那么想让我回来考公?”
“我们倒是想让你回来当老师,你当的上么你?”俞母反问。
俞枝:“……”
“当初填志愿说好了报省里师范,以后出来当个老师,你瞒着我们去上海学什么新闻,大三让你去考教师资格证,你又不肯——”
俞母语重心长,一脸被辜负了的痛惜模样。
“外面工资是比家里高,但你上海挣钱上海花,又有什么用?你也快三十了,还打算在外面漂吗?”
“我跟你爸年纪也大了,你能不能让我们少操点儿心?”
“我让你们操心了吗?”俞枝微拔音量。
片刻静默。
“好好好不说了!”俞母是个和平主义爱好者,筷子一扬,急于结束战争,“你今晚去乔韵家睡吗?”
俞枝缓缓吸了一口气:“嗯,明天要早起化伴娘妆。”
“那你吃完早点过去吧,今晚先好好休息,这事儿以后再说,吃饭吧。”俞母和事佬的调子。
俞枝没再说话,三口两口喝完汤,推着行李箱回到卧室。
‘唰啦’一声,纱窗被拉开。
秋意刚起的晚风垂直拍面,她突然有点怀念上海的雨。
冷硬,却足够清醒,是挥手便能拂去的爽落。
***
俞枝打算带一套衣服去乔韵家,将行李箱侧放,蹲下去输密码。
岂料试了两次,皆毫无反应。
三五秒后,她微微张开嘴,倒吸半口冷气。
“……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