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茶楼二楼临窗的雅座,伯柔正在煮第三壶君山银针。鎏金兽首香炉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青烟在雕花窗棂间缠绕出诡谲的纹路。她指尖的金护甲有节奏地轻叩青瓷盏沿,在寂静的雅间里敲出催命般的声响。
"郡主,人到了。"侍女跪在珠帘外低声禀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她不敢抬头,只能看见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倒影——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伯柔唇角微扬,金护甲划过茶盏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让她等着。"她慢条斯理地往茶汤里添了一勺蜂蜜,"等这壶茶煮老了再说。"蜂蜜落入茶汤的轨迹,像极了那日刑场上滴落的血珠。
楼下的沈绫蔓已经站了半个时辰。茶楼伙计第三次来添灯油时,忍不住低声道:"姑娘要不改日再来?这雨眼看着..."话未说完,就被侍卫一记眼刀吓得噤声。
"不必。"绫蔓拢了拢被雨水打湿的袖口。她今日特意梳了未出阁时的双螺髻,发间却只簪着一根素银簪子——那是母亲去年病重时当掉玉簪换的。簪尾刻着细密的缠枝纹,若不细看,绝不会发现那些纹路实则是微缩的密文。
雨水顺着发丝流进衣领,在锁骨处积成一小洼冰凉的水洼。绫蔓借着整理衣领的动作,悄悄按了按藏在贴身暗袋里的物件——那是用父亲留下的金线绣成的荷包,内衬浸过剧毒。
当伯柔终于传唤时,绫蔓的绣鞋已经湿透。她踏入雅间的瞬间,带进一阵裹着桂花香的风,吹得案几上的烛火剧烈摇晃。烛泪滴落在鎏金烛台上,凝结成血珠般的形状。
"柔姐姐。"绫蔓盈盈下拜,藏在袖中的银针却已抵住掌心软肉。针尖刺破皮肤的痛楚让她保持清醒——这针上淬的药,足够让一头牛在三息之内倒地不起。针尾系着的蚕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另一端连着袖中的机关。
伯柔执壶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茶汤在案几上溅出几滴深褐痕迹。"绫妹妹这身打扮..."她金护甲轻叩盏沿,"倒让我想起那年上元节,你穿着杏红衫子跳《霓裳》的模样。"她的目光在绫蔓发间那根素银簪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我弟弟在哪?"绫蔓突然打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她的指尖在袖中轻轻拨动,那根蚕丝无声地缠绕上腕间的银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
珠帘后的阴影里传来窸窣响动。伯柔从袖中取出一方染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展开——上面歪歪扭扭的竹叶纹被血浸透,边缘还沾着些许泥渍。绫蔓认得这针法,是小满初学刺绣时,她手把手教的回针绣。帕角那个歪斜的"满"字,还是她握着弟弟的手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想要他活命..."伯柔突然掀开案几下的暗格,露出半本焦黄的册子,"就用真的《千丝万缕》来换。"她的金护甲在册子封面上轻轻一刮,露出内页一角——那里用金线绣着沈家族徽。
绫蔓瞳孔骤缩。那是父亲书房暗格里藏的副本,本该随沈家大宅一起化为灰烬。册子边缘残留着火烧的痕迹,却依稀可见扉页上父亲的字迹——"苏绣七绝,千丝为引"。这八个字的起笔处,都藏着只有沈家人才能看懂的暗记。
屏风后突然刺出两柄长剑。绫蔓旋身避让,三根银针从指间激射而出。最前的侍卫捂眼惨叫,第二人却被伯柔袖中飞出的金线缠住咽喉——那金线竟穿皮透骨,生生勒断喉管!鲜血喷溅在湘妃竹屏风上,绘出一幅狰狞的血竹图。
"好妹妹。"伯柔踩着侍卫尚未僵直的尸体走来,金线上滴落的血在青砖地绽开红梅,"你当真以为,我会让你带着沈家绝学活着离开?"她的绣鞋碾过地上的血泊,在青砖上留下一串鲜艳的足迹。
绫蔓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窗框。她突然笑了:"柔姐姐可知,为何父亲给这针法取名'千丝万缕'?"她的手指悄悄摸向发间的银簪——那里藏着最后一根见血封喉的毒针。簪尾的暗纹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伯柔的金护甲已经抵上她咽喉。绫蔓不闪不避,眼中映出对方妆容精致的倒影——那眼底的杀意,与十年前如出一辙。
"因为..."她突然扬手,银簪在烛火下划出一道冷光,"纵有千丝情,终成万缕仇!"话音未落,簪尾机关弹开,细如牛毛的毒针朝伯柔面门激射而去。
午时的绫蔓街人声鼎沸。沈绫蔓被铁链锁着拖过青石板路,粗粝的石子磨破了她单薄的夏衣。围观的人群中有锦绣坊的绣娘,有常买她绣品的夫人,此刻却都成了沉默的看客。他们中的许多人,昨日还在夸赞沈家绣品巧夺天工。
"沈家余孽当街行刺郡主!"疤脸侍卫高喊着,一鞭抽在她脊背上。绫蔓咬破嘴唇硬是没出声,鲜血顺着下巴滴在胸前挂着的长命锁上——那是小满去年送她的生辰礼,锁芯里藏着父亲留下的半张密图。血珠渗入锁孔,将里面的机括染得猩红。
第二鞭落下时,她听见人群里王婶的啜泣。老人手里还攥着昨日从她这里买的绣帕,上面并蒂莲的花样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第三鞭撕裂空气的瞬间,街角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伯翰一袭墨蓝官服疾驰而来,腰间鱼符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冷光。
"住手!"
疤脸侍卫的鞭子悬在半空。绫蔓透过被血糊住的视线,看见伯翰翻身下马时官服下摆沾着的泥点——这个从来纤尘不染的贵公子,竟是策马狂奔而来。他靴跟上还沾着新鲜的苔藓,像是刚从什么潮湿的地方赶回。那苔藓的颜色,与沈家老宅井台上的如出一辙。
"大人!此女行刺..."
伯翰一鞭子抽得疤脸踉跄后退:"谁准你们动私刑?"他转向围观的百姓,声音沉如闷雷,"案情未明,岂可当街辱人?"他的目光扫过绫蔓血肉模糊的后背,握着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伸手欲扶,绫蔓却猛地别过脸。这个动作牵动背上伤口,鲜血顿时浸透后襟。伯翰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绫蔓看见他袖口内衬上沾着一点墨渍——那是沈家特制的"松烟墨",遇水不散。
远处突然传来惊呼:"走水了!城西茅屋走水了!"
绫蔓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是她和母亲暂住的屋子!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钳制,却被伯翰一把抱住:"别去!那火..."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是冲着你母亲去的。"
"放开!"她一口咬在他手腕上。伯翰吃痛松手,她踉跄着冲向城西,身后留下一串血脚印。拐角处,她余光瞥见伯翰的随从正低声禀报什么,而那位素来从容的御史大人,竟失手跌落了腰牌——那腰牌落地的声响,与十年前父亲被押走时,玉佩坠地的声音何其相似。
茅屋已成火海。热浪炙烤着绫蔓的脸,她却被邻里死死拉住。王婶粗糙的手掌按在她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娘被王大夫抬去医馆了!"李婶哭着往她手里塞了块焦黑的布料,"有人看见穿黑靴子的往屋里泼油..."她的目光闪烁,不敢说那些人的靴筒上,都绣着端王府的徽记。
绫蔓低头,认出那是母亲最珍视的绣绷残片——上面还残留着半朵未绣完的并蒂莲。这花样是母亲当年教她的第一种针法,说是"并蒂同心,永不离分"。现在莲梗处还穿着半截金线,线头上沾着暗红的血迹。
伯翰的马车赶到时,她正跪在滚烫的废墟里扒找。他不由分说将她抱上车,她却突然安静下来,只是死死攥着那块焦布。马车内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绫蔓注意到伯翰官服内衬上沾着几点暗红——那是只有沈家特制的"朱砂染"才会有的色泽,遇水不褪。这种染料,父亲只赠予过一个人。
"去医馆。"伯翰对车夫道,声音里透着罕见的焦灼。他的目光落在绫蔓血迹斑斑的衣襟上,那里别着一枚不起眼的铜扣——实则是沈家暗桩的凭证。
马车行至半途,一支羽箭破窗而入,正中车夫咽喉。马匹受惊狂奔,车厢在剧烈颠簸中四分五裂。绫蔓滚落在地,看见三个蒙面人持刀逼近。为首之人手腕上戴着的玉镯,正是去年端王府赏赐给心腹的物件。
"沈姑娘当心!"
周掌柜突然从巷口冲出,一柄菜刀砍翻最近的刺客。第二支箭却洞穿他胸膛,他倒地时还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走...苏家...地..."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淹没了最后一个字音。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糕饼——正是小满最爱吃的桂花糕。
伯翰肩头中箭,仍持剑护在她身前。绫蔓看着这个曾经最信任的世兄,突然发现他剑穗上系着的正是当年她送的平安结——丝线已经褪色,却连流苏都一丝不苟。结心的玉珠上,刻着"平安"二字,是她熬了三个通宵亲手刻的。
破庙里,沈母气若游丝地躺着。绫蔓颤抖着握住母亲枯瘦的手,发现她中指指甲缝里嵌着半片金箔——正是伯柔今日发簪上的缠枝纹。母亲的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衣角,指缝间露出一点青色——那是沈家暗卫专用的信号烟。
"娘,我带你..."
沈母突然瞪大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块硬物塞进她手心。绫蔓低头,看见母亲常年佩戴的银镯子——内侧刻着"苏宅地窖,三尺见方"八个蝇头小字。镯子内壁还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正是沈家秘传的"千丝引"。
破庙门被踹开的瞬间,绫蔓扯下染血的衣带蒙住母亲双眼。伯柔带着弩手站在晨光里,笑靥如花:"好妹妹,这出戏该落幕了。"她身后的侍卫手持劲弩,箭头上泛着诡异的蓝光——淬了与当年毒杀沈父相同的剧毒。
绫蔓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听着背后弩箭上弦的声响。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伯柔手把手教她绣的第一朵花——是并蒂莲。那时伯柔说:"花开并蒂,生死不离。"如今看来,竟是这般讽刺。
"柔姐姐。"她突然轻笑,"你可知父亲为何给这针法取名'千丝万缕'?"她的手指悄悄摸向银镯里的金线,那线头正抵在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信物上。
伯柔扣动机括的刹那,破庙穹顶轰然塌落。烟尘中,绫蔓抱着母亲滚入神龛后的暗道。最后一瞥里,她看见伯翰持剑冲向伯柔,官服上的"朱砂染"在朝阳下红得刺目。那抹红色,与十年前父亲咽气时,喷在他衣襟上的血迹一模一样。
暗道幽深曲折。绫蔓的泪水滴在银镯上,冲淡了干涸的血迹。她摸出母亲临终塞给她的东西——不是预想的绣针,而是一枚生锈的钥匙。钥匙柄上刻着细密的纹路,拼起来正是沈家老宅的平面图。
"苏家地窖..."她喃喃自语,突然想起周掌柜咽气前的提示。远处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她咬破手指,在暗道墙上画下一朵血莲——正是当年伯柔教她的第一幅绣样。血珠渗入砖缝的瞬间,暗道的某处传来机关转动的声响。
血迹未干,暗道深处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绫蔓握紧银簪,却听见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沈姑娘,这边走。"声音的主人举着昏黄的灯笼,光照亮了那张布满疤痕的脸——正是传闻中早已死去的沈家老管家。他手里捧着的,赫然是那本真正的《千丝万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