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呜咽,打破了几人之间的寂静。
溪微走过去,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寻仙阁中被她刺伤双目的那个青年,血迹在他眼周干涸结痂,脸上黏附着灰尘,看上去非常狼狈。
听见脚步声,他身体动了动,挣扎着坐了起来,仰头对着声音的方向:“是你吗?”
其他人也跟了过来,石淙看见这人,疑惑问道:“咦,他怎么没有被关到镜子里去?”
溪微走近那个青年,淡淡说道:“因为镜子只是囚禁了有不止一个灵魄的人,而他没能夺走我的灵魄。”
青年颤抖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却没能说出祈求的话。
她看向叶知秋,继续说道:“你是邪魔,他是凡人,可我觉得他并不比你更像凡人。”
叶知秋怔住,愣愣地看着溪微。
孟昭走到溪微身旁,指着地上的青年,问道:“这个人欺负了你吗?”
溪微:“……”
石淙和叶知秋对视一眼,各自都是一脸惊诧。先前,溪微与镜灵交手,修为明显在镜灵之上。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一个凡人欺负。
联想到孟昭在了结镜灵之后那故作虚弱的姿态,再看他此时一脸漫不经心的浅笑,这个人,一定又是在胡言乱语了。
谁知,溪微却并没有否认孟昭的说法,她眼带探究,问道:“若是他欺负了我,你待如何处置他?”
孟昭深深看了一眼溪微,缓缓向那瘦削青年倾身,语气轻柔,说出的话却带着冷意:“欺负你的人,当然是……”
说着,一道淡紫色的真气渐渐在他掌心中凝聚,他右手虚虚拢着那道真气,慢慢伸向那青年孱弱的咽喉。
溪微本是想试探孟昭,此时却有片刻的晃神,恍惚间,记忆里隐约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别怕,之后不会再有欺负你的人了……”
她摇摇头,自己从小生长于昆山之巅,在同辈间的比试也鲜少落败,又怎会受人欺负,还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呢?
青年双眼看不见,却仿佛能感知到愈来愈近的危险气息,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泪水大滴大滴从那双再也睁不开的眼中落下,流过干涸的血迹,染上淡淡红色。
“够了!”
最后一刻,溪微长剑挥出,挡在青年身前,隔绝掉那团紫色的真气。她看着孟昭右手那接近于透明的颜色,意有所指地说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至于替我出头的事,就不劳烦你了。”
孟昭笑了笑,紫色真气消去,修长指尖轻轻抚过银白色的剑身,动作中仿佛蕴含着无限温柔。
佩剑与主人灵气相通,溪微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手腕猛然一动,银色长剑霎那间离开孟昭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圆弧,最后消失不见。
她没有再看孟昭的反应,在瘦削青年蹲下身,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没有半分修为,又瞎了双眼,还想在这世道上活下去吗?”
青年忙不迭点头,眼泪流得更汹涌了,瘦削凹陷的脸上沾满血渍与灰尘,显得狼狈不堪。
“那好,我会在这镜子周围布下阵法,使它保护于你。同时,你也要守着这面镜子,告诉路过的人这面镜子能够疗伤治病。”
看见青年脸上露出期盼的神情,溪微伸手写下一道符咒,飞入他的体内:“只有这镜中只剩最后一丝灵气时,你体内的符咒才会消失,到那时,你的眼伤才会被治好。”
处理完寻仙阁中的最后一个人,溪微与石淙和叶知秋道别。临走时,石淙握着溪微的双手,泪眼婆娑地和溪微道别,叶知秋本来也想上前,被一道冷冰冰的目光吓得退了半步,只能和孟昭一左一右,看着依依不舍的那两个人。
半个时辰之后,溪微和孟昭终于踏上了离开的路。
虽然修仙之人可以御剑飞行,可是五洲之外,或是灵气稀薄,或是邪魔之气横生,难以支撑御剑飞行。所以,要想御剑而行,只有进入五洲境内。
因此,他们去集市买了一辆马车,在马车上施加符咒,便能自动向目标前行。
*
茂密草木间,一条小路蜿蜒至天边,路上人迹罕至,只有一辆青布马车粼粼前行。
马车中一片寂静,溪微和孟昭各自占据了长桌两侧。孟昭仿佛是真的虚弱,一上车便倚靠在座榻上,长睫相合,薄薄的眼皮掩盖住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他棕色的卷发被一根发带简单束起,有一绺发丝稍短,垂落在眼前,翘起一道弯曲的弧度。
他这般沉睡的样子,仿佛毫不设防,之前流露出的危险气息仿佛是错觉。
溪微的目光滑向他衣领之上裸露的一截脖子,喉结微微凸起,莫名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
她手掌不自觉攥紧手心的寒玉,石淙方才将它还给了她。她将寒玉收进怀中,手指微微捻动,银色光芒在指尖若隐若现。
也许只需稍稍用力,长剑便能划破那抹皮肤。
对面的人动了动,像是要醒了,溪微偏过头,余光看到孟昭坐直了身子,倾身向自己靠近,她感到他的气息在慢慢接近。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风吹动车帘,带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溪微掀开车帘,只见车外站着的正是刚刚才挥泪告别的人。
石淙仰起头,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微笑。她朝车厢里面瞅了瞅,又看向溪微:“你们是去西洲吗,恰好我也要去,可以一起吗?”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传来:“呼,呼,总算赶上了……”
叶知秋喘着粗气,从一道黑雾中现出身形,恰好停在石淙跟前。他吃了一惊,指着石淙:“你不是说要去昆山吗?”
“我本来是想去昆山的,但是现在改变注意了,不行吗?”石淙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又是来做什么?”
叶知秋看向溪微,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我也恰好要去西洲,溪微,要不我们同路吧?”
这两个人眨着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脸期盼地望着溪微,溪微脑海中思考着多带两个人会有什么后果,发现这两个人加起来,应当都不及车厢中某个人麻烦,于是下颌微抬,准备点头。
这时,脑海中那人的声音在身后懒懒响起,嗓音还带着刚刚清醒时的沙哑:“要与我们同路的话,你们的理由可不真诚哦。”
最后一个字响在耳畔,孟昭也来到车边,神情似笑非笑。
叶知秋苍白的脸上涌上血色,在孟昭的注视下,他犹豫地开口:“我,我只是一个修为低微的魔道修士,谁也打不过,溪微,就让我跟着你吧,我愿意鞍前马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石淙跟着点点头:“我也一样,溪微,求求你了。”
*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上,经过许多城镇与乡村。昆山脚下虽有一座利用凡人躲避仙门追踪的寻仙阁,大体上仍是平静,城镇中也是热闹的。然而,越是远离昆山,魔气就愈发浓郁,而原先是城镇的地方,已是十室九空,有时行上半日都不见一个人影。
得益于符咒的加持,马车很快就离开中洲,进入西洲边境。路边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看到一面旗帜,旗帜迎风飘扬,上面以苍劲的字体写着“李”字。
夕阳渐渐西沉,黑夜漫上天空,将最后一缕金红赶入地平线以下。
前方一处亮起灯火,有许多人影攒动,夜色中隐约看到“李”字旗边上,还插着一面酒旗。溪微放下车窗的帘子,说道:“我们在这里歇息一夜,明日再赶路吧。”
走进客栈,人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客栈中坐满了来往的过客,喧嚣之声盈满耳际。
溪微正往柜台走去,只听身后传来一串银铃般的嬉笑。孟昭被人泼了满头满脸的花瓣,正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第一次见他出糗的样子,溪微唇边不自觉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颊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孟昭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琥珀色的眸子向她看来,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泼花的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子,她头上插满五颜六色的花枝,在盛开的鲜花簇拥下,一枝闭合的花苞插在头顶中央,颇为引人注目。
她手中挎着一个花篮,里面装着各色的花瓣,模样笑嘻嘻的。她仰着脸凝视着孟昭的琥珀色眼睛,说出的话透露出一种孩童般的天真烂漫:“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你留下来陪我玩好不好?”
硬物敲击地面的“咚、咚”声响起,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走来,拉开那名女子,出声斥责。他说的虽是斥责之语,可语气是掩藏不住的疼惜:“芳娘,你又胡闹了,还不回房去歇息。”说着,他招呼了一声:“小二,带芳娘回房。”
芳娘不情不愿地跟着小二离开了,临走时,眼神还依依不舍地黏在孟昭身上。
老人看见这一幕,脸上浮现出歉意:“这位客官,小女不懂事,老身待她道歉了。不知各位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孟昭已经重新恢复成从容不迫的模样,对于掌柜的歉意,只是随意摆了摆手。他走到溪微身旁,又指了指身后的石淙和叶知秋,说道:“我们四个人,今夜要住店。”
“不知各位客官要几间房?”
孟昭眼神询问地看着溪微,溪微沉思片刻,说道:“掌柜的,两间客房。”
叶知秋站在一边,闻言悄悄瞄了一眼站姿散漫的孟昭,想到晚上要和孟昭睡在一间客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深觉自己今晚恐怕一整夜都不能安寝了。
却见孟昭摇了摇头,一手按在柜台上,说道:“不对,是三间客房。”
他心下一喜,看来孟昭不愿和他同住,这正合他意。
谁知,孟昭看着溪微,唇角微弯,说道:“你难道要石淙或者是叶知秋和我们住同一间么?”
叶知秋:?
石淙:?
孟昭的意思难道是,他要和溪微住同一间客房?他们的关系有这么亲密吗?
溪微蹙眉看着孟昭,对方在她的注视下,掩唇咳嗽了一下,满脸虚弱。
看不出真假,溪微只能点头,朝掌柜说道:“那就三间客房。”
上楼的时候,溪微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尽快找到方法,将孟昭的内丹还给他。
客栈建在通往西洲的必经之路上,客人众多,因此虽不奢华,客房中一桌一椅却也布置得井井有条。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孟昭关上房门,将楼下的喧嚣隔绝在外,寂静瞬间笼罩着这间不大的客房。
孟昭在溪微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到桌边坐下。对上溪微目光,他面露疑惑:“看着我做什么,你不睡么?”
烛光在他浅色的眸中跳跃着,给人一种错觉,这双眸子的主人仿佛非常真诚似的。
溪微坐到床边,银色长剑在床帘后面烛光照不进的地方无声显现,她面上不露声色,问道:“你呢?你打算怎么睡?”
孟昭摊了摊手,无奈说道:“你忘了吗,我只是一缕残魂,残魂是不需要睡觉的。”
溪微眼眸微动,想起他在马车上,明明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问道:“那你的肉身在哪里?”
孟昭摇了摇头,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隔绝了烛光。
烛火被吹熄,溪微仰躺在床上,另一人的气息微不可闻。似乎是感知危险的神经麻木了,她本以为有孟昭在身边,她一定会一夜无眠。可是没过多久,她就沉入到了黑甜的梦境之中。
梦中,又看到了那个身影,明明不是应期,可那个身影好像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那人背对着她,似乎听见她的声音,缓缓转头,月光照亮高挺的鼻梁。
再差一点,她就能看清那人的脸了。
一声尖利的哭喊响彻夜空,惊醒了沉睡中的客栈,也惊醒了梦中的溪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