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总在一场细雨中悄然探出头。薄雾尚未散尽的清晨,青石巷口的小水洼里,映着半树梨花的倒影。风过处,白瓣飘落,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也悄然搅动了阳谷镇平静的日子。
阳谷镇依河而建,是江南无数水乡中不起眼的一个。村前屋后水田环绕,春日里桑树吐翠,垂柳拂水,小船划过,留下浅浅的波痕。这日子,本该像河水一样,缓缓流淌。
朱家灶间的灯火亮得早。朱母手脚麻利地烧着灶,锅里稀饭咕嘟作响,柴火的暖意驱散着晨间的微寒。
朱尧醒得晚。他是镇上出了名的“懒朱二”,浑不在意旁人的闲话。高瘦的身形,一双眼里总带着几分戏谑和散漫,像看不透底的浅水。此刻,他正懒洋洋地赖在床上。
“尧儿,还不起?日头都要爬过窗了!”朱母的声音带着嗔怪,也藏着宠溺。
朱尧翻个身,透过雕花木窗,院中那株梨树正开得热闹。春风裹着水汽和泥土的甜味钻进屋子。他慢吞吞起身,胡乱拢了拢头发,踱进灶间:“娘,今儿的稀饭里怎么没咸菜?”
朱母瞪他一眼,把碗塞过去:“家里哪还有咸菜?你又不肯正经下田,光知道吃!”
朱尧笑嘻嘻接过,并不反驳。母亲的刀子嘴豆腐心,他清楚得很。
屋里安静,只有锅里的咕嘟声和窗外的鸟鸣。朱尧捧着碗,目光落在窗外梨花上,有些出神。他爱这江南的春,也爱这梨花,像极了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只是今年的春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心底空落落的。
隔壁院子传来柳氏轻唤鸭子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雨。朱尧心头微动。
阳谷镇不大,青石板街贯穿南北,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男耕女织是这里的常态。朱家日子和邻里差不多,父亲早逝,妻子也走得早,只剩朱尧和母亲相依。母亲勤快,撑起了家,朱尧却总显得漫不经心,日子过得寡淡。
朱尧偶尔起早,会隔着竹篱看见柳氏在溪边洗衣。青布衣衫,发梢垂肩,指尖灵巧地揉搓着衣物,水珠溅在她白皙的手背上。他有时会故意路过,柳氏抬头见了,淡淡颔首,偶尔抿唇一笑,那一笑总让朱尧心头一跳。
柳氏生得清秀,性子温和,话不多,却处处透着妥帖。镇上人都知道她丈夫柳存长年在外贩盐,一年也难得回来几趟,留她一人守着几亩薄田,养蚕织布,日子过得沉静却也清冷。朱尧对她,有种说不清的亲近感,像春日里沾了湿气的柳条,低垂着,带着一丝挥不去的愁绪——那是独守空闺的寂寥,也是邻里间心照不宣的叹息。
傍晚的巷口是消息集散地。几个妇人一边洗衣一边闲话。
“西头王家添丁,听说柳氏还帮着接生了?”
“柳家妹子是真能干,她织的布拿到镇上,都夸好。”
“就是柳存总不在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撑着,不容易。”
“朱家那小子倒清闲,还不续弦?”
“我瞧见他总跟柳氏搭话呢……虽说柳存不在,也得避避嫌不是?”
朱尧每每这时便哼着小调走过,装作没听见。可夜深人静时,柳氏的名字和她那浅淡的笑容,就像一根细线,在他心里悄悄打了个结。
这天清早,朱尧被母亲打发去河边挑水。他打着哈欠慢悠悠晃到河边,远远就看见柳氏蹲在那儿洗衣。水面浮着落花,她洗得很专注,眉眼低垂,一片温柔宁静。
朱尧走过去,故意咳嗽一声,笑着打趣:“柳家嫂子,这大清早的,又在给柳大哥洗衣裳?他几时回来?”
柳氏闻声抬头,浅浅一笑,笑意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还没准信呢。家里换季的衣裳总得洗出来备着。”
“要不要我帮你?”朱尧来了兴致,捞起一件衣服就学着她的样子搓起来。
柳氏忍不住轻笑:“你一个大男人,还会这个?”
朱尧被她笑得有点窘,耳根发热。胡乱搓了两下,袖口倒沾上了泥。
柳氏收回目光,手上不停,声音温软:“别闹了,仔细你娘瞧见,又说你躲懒。”
朱尧咧嘴笑了。看着柳氏,他觉得这女人日子虽苦,身上却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让他空落落的心有了点着落——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界限在哪里。
媒婆李氏是个闲不住的快嘴。这天傍晚,朱尧和母亲刚下田回来,就被她堵在了巷口。
“朱尧啊,年纪不小了,还打算守着你娘过?婶子给你寻摸个好的?”李氏眼睛滴溜溜转,“不过啊,有些人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灶头,可碰不得。”
朱尧知道她意有所指,心里有些不舒服,面上却笑嘻嘻岔开:“李婶说笑了!您老眼光好,真要有合适的,我请您喝三天好茶!”
妇人们哄笑起来,李氏也笑:“你这滑头!光会耍嘴!”
正说着,柳氏挎着篮子从巷口经过,显然是刚从镇上回来。她听见这边的笑声和李氏拔高的嗓门,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唇角极淡地、几乎带着点疲惫地弯了一下,便低头,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开了。
朱尧望着她匆匆离去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李氏那意有所指的话,柳氏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疏离和倦意的笑,像小石子投进他心湖。
夜深了,朱尧躺在床上睡不着。窗外梨树的影子摇曳。李氏的闲话和柳氏那抹淡得近乎苦涩的笑在脑子里打转。他想,自己那些无心的玩笑和刻意的“路过”,是不是反而给她添了烦扰?在这流言蜚语能淹死人的小镇,他是不是该离她远点?可……心底那份莫名的亲近感又挥之不去。
春夜寂静,只闻梨花簌簌飘落,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他纷乱的心坎上。
朱尧忽然觉得,有些事,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明明很近,却注定无法靠近。那份心思,也只能是春日里一场无疾而终的微澜。
江南的集市,逢五逢十最热闹。
柳氏起了个大早,将新织好的青布仔细叠好放进竹篮,又收拾了几件给丈夫新做的、准备托人捎去的单衣,沿着石板小路去镇上。道旁桑树新绿,流水潺潺。她习惯性地微垂着头,步履匆匆。
集市人声鼎沸。柳氏卖了布,换了铜钱,买了盐和豆豉,又仔细挑了块耐用的粗布,想给丈夫再做件走远路的外衫。犹豫了一下,用剩下的零钱买了一小包胭脂花籽。她想在院角种下一点颜色,或许能冲淡些等待的漫长。
刚转身,就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柳家嫂子,赶集这么早?买了这么多,可是柳大哥要回来了?” 回头,见朱尧站在邻摊前。他身边几个后生嬉笑着:“朱二哥,见谁都热乎,咋不帮嫂子提篮子?柳大哥知道了可得谢你!”
朱尧笑道:“邻里帮忙应该的。柳家嫂子织的布是咱村头一份,提着都得小心。” 他自然地伸手接过柳氏手里明显沉甸甸的篮子。
柳氏想推辞:“不用麻烦朱兄弟,不沉……” 话未说完,篮子已被朱尧稳稳提在手里。
“顺路,我也回村。”朱尧眼神坦荡。
柳氏看着他坦然的模样,又瞥见他同伴促狭但并无恶意的笑,终是默许了。
两人并肩走在田埂上。朱尧说着集市的趣事,刻意避开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话题,只问些桑蚕织布、田里收成。柳氏默默听着,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唇角偶尔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心头那根一直绷着的弦似乎松快了些。
半路遇见朱母在田边除草。她远远看见儿子和柳氏同行,儿子手里还提着柳家的篮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没言语。柳氏见状,忙快走几步上前,接过篮子,脸颊微红,带着点解释的意味:“朱婶,去镇上卖了布,买了些家用,有劳尧哥帮忙提了一路。”
朱母脸上露出温和的笑:“邻里之间,搭把手应该的。柳氏你也别太累,一个人操持不容易。”
柳氏轻声应了:“谢谢婶子。” 心头微暖,也松了口气。
回到家,柳氏种下花籽,细细浇水。思绪却飘在方才的路上。朱尧的帮忙是坦荡的,话也说得规矩,可村中那些长舌妇……她叹了口气,将给丈夫新买的粗布仔细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