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柳氏在溪边晾衣服,大部分是丈夫的旧衣,洗净晾干好收起来。看见朱尧挑水过来,他隔着溪水,声音清朗地招呼:“柳家嫂子,胭脂花喜水,得勤浇,缺水了来家说一声,我帮你挑。”
柳氏微笑,扬声道:“知道了,多谢朱兄弟!等花开了,折一枝送你院里添个景!”
朱尧朗笑:“说定了,我等着看!”
柳氏挂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身要走。朱尧想起什么,又叫住她:“对了柳氏,我娘念叨着想学做豆腐圆子,说你手艺好。得了空,方便过去教教她吗?”
柳氏点头,声音清晰:“好,等忙过这两天,我过去。”
这时,恰有村妇端着木盆来溪边。柳氏神色如常,大大方方地朝朱尧和那村妇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开。
朱尧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心头那点莫名的郁气也散了。
夜里,朱家灶间飘着饭香。朱母对儿子说:“今儿你帮柳氏提篮子,做得对。她一个人不容易,邻里是该照应。不过……”她顿了顿,看着朱尧,“说话做事,更要清清楚楚,别给人落下话柄。柳存虽不在家,她也是有主的人。”
朱尧正色点头:“娘,我明白。就是看她一个人操持,能帮就帮一把,没别的意思。话我都当着人面说的,清清楚楚。”
朱母“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更深露重,朱尧倚窗望月。柳氏白天那温婉安静的笑靥挥之不去,但那份心思,已被他清晰地划归到“邻里互助”的界限之内。一股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怅然的情绪弥漫开来。
灯下,柳氏缝补着丈夫的一件旧褂子。窗外蛙鸣,院角新种的花籽还未发芽。邻里间这份坦荡的善意让她心头温暖,也让她更加清醒地守着本分。她不敢,也不能有丝毫逾矩的念头。只盼着丈夫归期有信,这平静的日子能长久些。
门外响起脚步声,邻家小女的声音传来:“柳嫂,朱婶让我带话,明早想学做豆腐圆子,问你方不方便早些过去?”
柳氏放下针线,扬声应道:“方便的,我收拾好就过去。”
她起身,仔细掩好门窗。望着夜色中的小院,心头是踏实的,也有一丝独守空闺的茫然。
她对着寂静低语:“天若常晴,花若常新,人若常安……该多好。”
清明后的江南,雨总算歇了脚。朱家后院的小路还汪着水,空气里一股子泥土混着青苔的味儿,凉津津的,带着雨后的清冽,也莫名裹着点山雨欲来的沉闷。
柳氏推开自家院门,一眼就瞧见昨儿那场风雨造的孽。梨花瓣儿被打得七零八落,湿哒哒地黏在青石板上,瞧着就让人心里发堵。她没言语,抄起墙角的竹帚,闷头把散落的桑叶和那些残花败瓣归拢到墙角。一下,又一下,扫得极仔细。这习惯是丈夫离家那年养成的,心里头越是不安稳,手上就越要找点活儿干。仿佛把这些看得见的杂乱归置齐整了,那些看不见的风浪就能离得远些。
巷子口传来脚步声,是朱母。臂弯里挎着只竹篮,水灵灵的菜蔬还沾着露。“园子里刚掐的,鲜嫩,给你添碗汤。”朱母的声音带着暖,眼神里却藏着抹化不开的忧色。
柳氏道了谢,接过篮子沉甸甸的份量,转身从窗台拿起个小瓷盒递过去:“自个儿熬的胭脂花膏,开春手容易皴,婶子试试。”
两个女人在晨光熹微的门前站了会儿,说了几句田里桑上的闲话。朱母瞧着柳氏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话在嘴边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压得更低:“云娘啊,这世道……真要遇上坎儿,别一个人硬扛。婶子在呢。”
柳氏嘴角牵了牵,露出个极淡的笑,眼神清亮亮的:“谢婶子惦记。我娘走前总念叨,各人头顶一片天,各人担各人的担子。我记着哩。” 门轻轻合上,也把那份沉甸甸的关切关在了外头。外头的风言风语像小虫子,总往耳朵里钻,说不怕是假的。可她更怕自己乱了阵脚,失了柳存媳妇该有的体面。那扇门,那盏灯,还有她自己,就是给外人看的定心丸。
午后,村头那面报时的破锣,突然被敲得又急又响,“哐哐哐”的声音跟催命符似的,一下子就把昏昏欲睡的村子给惊醒了。柳氏正坐在窗下缝补一件旧褂子,针尖儿猛地一顿,差点扎了指头。门外妇人压低的议论声,蚊子哼哼似的,偏又字字砸进耳朵里:
“听说了没?柳存……昨夜去西村孙家讨那笔陈年烂账,到这会子……连个鬼影子都没见!”
“哎呦!孙家那小子,可是个混不吝的主儿,天不怕地不怕……”
“柳嫂子这命哟……”
柳氏吸了口气,那气儿沉到肚里,稳了稳神,才把针稳稳当当地扎进布里,拉紧线。她知道,这事儿迟早得来。当家的性子又倔又独,在外头得罪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没慌里慌张跑出去打听,也没躲屋里抹眼泪。照旧在傍晚时分生了火,烟囱冒出白烟。天擦黑,堂屋那盏油灯又准时亮了。昏黄的光晕晕地透出来,是她无声的言语:这个家,还有人撑着。
有相熟的邻居忍不住,凑到窗根底下问:“柳嫂子,你家当家的……还没个信儿?” 那声音,试探里藏着不安。
柳氏的声音隔着窗纸传出来,平平的,听不出一点波澜:“他那人,自有去处。兴许路上碰着熟人了,多喝了两盅,耽搁了。明儿,一准儿就回了。” 说得跟真的一样。
窗外的人影晃了晃,走了。柳氏这才轻轻吹熄了堂屋的灯,只留卧房豆大的一点光。她摸到床边,从墙角的暗格里掏出那本厚厚的账本。皮子磨得发亮,边角都卷了。就着那点儿昏光,一页页翻过去。丈夫带回来的钱数,家里的开销,米缸里还剩多少米,她织布换的几个铜子……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冰凉的纸页贴在手指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跳进眼里,心口那股子乱窜的气儿,才一点点被压下去。她提笔,沾了点墨,在新的一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癸卯年三月初七,夫去西村孙家讨旧账,未归。”
第二天清早,柳氏照旧挑着水桶去村口井台。扁担压在肩上沉甸甸的,也压着四面八方戳过来的目光。正碰上朱尧陪着朱母也在打水。朱母紧走两步凑近,声音压得跟蚊子哼似的:“云娘,村里嚼舌根的……说你昨儿夜里灯亮到老晚?这种关口,说话行事,更要经得起琢磨。”
柳氏稳稳当当把水桶搁下,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迎着朱母的眼,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旁边支棱着耳朵的几个婆娘听见:“婶子说得是。昨儿夜里水缸里结了层寒气,冻手冻脚的,我起来烧了锅热水烫烫。多亏前几日您家借的那捆干柴,不然这倒春寒,还真有点熬人。” 说着,目光坦坦荡荡地扫了一圈。
朱尧在一旁,眉头拧成了疙瘩,嘴皮子动了动。柳氏却在他出声前,抬手轻轻把鬓角一缕滑下的头发抿到耳后,眼神沉静地看向他:“朱哥、朱婶,劳你们挂心了。村里风言风语,我心里有数。家里头清清白白,人站得直,影子就不斜。” 说完,重新挑起担子,步子稳稳地往家走。每一步,都踩在那些猜疑、窥探、甚至等着看笑话的目光上。谁问得多,谁眼神躲闪,谁只是随口搭腔,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在这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地方,一个妇道人家,稳得住,讲得清,比哭天抢地更能守住门户和脸面。
衙役和村长一块儿上门,柳氏一点也不意外。她早收拾利索等在堂屋。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发抿得溜光水滑,桌上就一杯清水。
“柳陈氏,你丈夫柳存最后一次离家是何时?所为何事?”
“回大人话,前日午后。去西村孙家讨一笔旧债。说好天黑回,一直没见人影。民妇估摸着,是路上耽搁,在外头借宿了。” 柳氏答得顺溜,一点磕巴没有。
“昨夜家中可有动静?听见什么没有?”
“雨下得哗哗响,民妇睡得沉,没听见异样。”
“你与邻里关系如何?尤其西村孙家,可有嫌隙?”
“各家各户,关起门来过日子。民妇平日只跟东邻朱家婶子走动,学点针线织布的手艺。跟孙家,就是欠债还钱,没别的。” 柳氏语气平平,眼神不躲不闪。
盘问的人互相瞅了瞅,没挑出毛病。村长使个眼色,让她在写好的纸上画押。柳氏伸出右手,那手指头因常年纺线织布、操持家务磨得粗糙,指肚上有茧子。她稳稳地在印泥盒里按了一下,又稳稳地按在纸上。鲜红的指印旁,是她清秀的小楷名字。衙役收了纸,村长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走了。
门一关,柳氏立刻抓起抹布,把桌上那点印泥留下的红印子擦得干干净净。转身快步走进卧房,把几本账本和丈夫留下的几封家书,重新锁进墙角的暗格里。手指头有点凉,心悬得更高。她知道,这顶多算开了个头,后头还有大风大浪等着。
傍晚,朱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豆腐汤过来,进屋赶紧把门闩上,脸上又是气又是急:“云娘,那些黑了心肝烂了嘴的!竟在背后嚼蛆,说你……说你早就有外心!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柳氏接过那碗汤,沉甸甸的热气熏着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又立刻被她攥紧了碗沿稳住。她捧着碗,碗壁的热度一点点暖着手心。看着朱母,声音还是那么柔,里头却像藏了根定海神针:“婶子,谢谢您。我娘走前常说,嘴长在别人脸上,爱咋说咋说。我有手有脚,有田有织机,有这本记得明明白白的账,” 她轻轻拍了拍心口,“就不怕那些没影儿的闲话。”
朱母一听,压着嗓子道:“要不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祠堂跟族老们分说分说?不能由着他们往好人身上泼脏水!”
柳氏立刻摇头:“婶子,万万使不得!眼下这风头,沾火星子就着。您家待我恩重,我更不能拖累您和尧哥。我的事儿,我心里有杆秤,自己扛得住。” 说完,她低下头,轻轻吹开汤面上的热气,小口小口喝起来。那样子,平静得好像碗里盛的,就是她过日子的底气。
接下来的日子,闲话非但没消停,反而像春雨后的茅草,见风就长。有人甚至把几根烂糟糟的草绳,故意扔在她家门槛前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克夫”、“扫把星”。第二天清早,柳氏打开院门,一眼就瞧见了那腌臜玩意儿。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弯腰,只用两根手指头,像拈什么脏东西似的,捏起那草绳。然后,径直走到村口烧垃圾的土坑边,当着几个早起村民的面,“噗”一声,把那草绳丢进了烧得正旺的火堆里。火苗“呼”一下窜起来,把那恶毒的咒诅烧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