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作证!” 一声沙哑却有力的喊声从人群后面炸开。
朱母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从人缝里挤了出来,冲到人前,指着巡检:
“那天夜里,我家灶上烧着水!我趴墙头看得真真儿的,柳家嫂子屋里的灯一直亮着!她那影子就映在窗纸上,手里拿着针线,一针一线地缝!咱们庄户人家的婆娘,谁夜里不点灯纳个鞋底、补个破洞?官爷不信,你现在就挨家挨户去问!”
朱母这一嗓子,像一根救命稻草,柳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那瞬间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冰冷。周围几个胆大的妇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是啊!我家也常点灯!”
“补衣裳咋了?又不犯王法!”
巡检脸上挂不住了,恼羞成怒,“啪”地一拍腰间的黑漆水火棍:“吵什么吵!再吵连你们一起锁了!” 他死死盯住柳氏,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一句,恶毒无比:“巧舌如簧!就算你补衣裳是真,可你家男人要是真死在你手里,就是把胳膊剁下来,也洗不清你这一身的血!”
“轰!” 柳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那恶毒的诅咒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巨大的屈辱和悲愤让她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疼痛让她勉强保持着一丝清明。抬起眼,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毫不畏惧地迎上巡检那双阴冷的眼睛,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官爷,您是父母官,说话得讲凭据!鞋不是我家男人脚上那双,补丁针脚对不上,村里人刚才都看见了!绳子上是我杀猪时割破手流的血,疤在这儿!我家账本记得清清楚楚,一笔一笔,哪天卖了布,卖了多少钱,买了多少米,都在这儿!官爷要查,只管去镇上福瑞祥布庄,去村里王家婶子、李家二嫂她们家问!问个底朝天!”
她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锥子,扫过人群里几个缩着脖子的身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难以抑制的颤抖:
“可官爷您查来查去只查我一个妇道人家!那西村的孙家,欠我家柳存三吊钱赖着不还,还放话说要打断他的腿!还有李家的二流子,上月跟我家柳存为田埂子打过架,差点动了刀子!这些人,官爷您怎么不一块儿叫来问问?!人命关天,难道只查苦主,不查仇家吗?!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屋里没男人,就该被这么糟践吗?!”
最后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更显铿锵。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被点名的孙家婆娘“嗷”一嗓子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李家二婶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
巡检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官爷!” 朱尧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拨开人群站到柳氏前面:
“柳嫂子清清白白一个人,被你们这么三番五次地盘问、泼脏水!村里谁心里没杆秤?官爷您要真查案子,就光明正大,把那些跟柳存哥有仇有怨的都拎出来,挨个问个清楚!别光逮着一个没男人的女人欺负!”
农妇的撒泼原本已让巡检忍耐至极,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发作。看着突然跳出来的朱尧,巡检眯起了眼睛,盯着他:
“哦?你又是何人,跟柳陈氏是何关系。你也欠了柳存的钱?又或是.......”
一旁的朱母立刻冲上前拍儿子:“俺们家是泥腿子!可要欺负老实人,欺负孤儿寡母,俺们不答应!”
场面彻底乱了套。嗡嗡的议论声、哭喊声、叫嚷声混作一团。柳氏站在风暴中心,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刚才强撑的那股劲儿,正在急速消退。
巡检猛地一拍桌子:“反了!再敢喧哗,统统锁了带走!”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柳氏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她没有喊,没有叫,只是看着巡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却异常清晰:
“官爷要拿我问案,可以。现在就把我锁了,带到县衙大堂上去。只要大堂上能问出真凭实据,我认罪伏法!可要是问不出,” 她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带上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柳陈氏就是拼上这条命,爬也要爬到府衙门口,告一个官官相护、诬陷良民的状!今天你们能无缘无故把我锁走,明天谁家的男人出了门没回来,谁家的媳妇是不是也都得被抓去‘查一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祠堂前死一般的寂静。连那两条细犬都夹着尾巴缩了起来。
巡检气得直哆嗦,“你好的很”。最后猛一甩袖子转身离去:“走!”
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开。祠堂前空地上,只剩下柳氏孤零零地站着。清晨的风吹得她衣衫紧贴。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的硬气仿佛瞬间被抽走,她只觉得双腿发软,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透心凉。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后怕猛地涌上心头,鼻尖酸涩。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那脆弱的眼泪掉下来。
朱母几步冲过来,一把攥住她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云娘……没事了,家去!” 朱尧默默地站到她另一侧。一左一右,两人护着她,穿过那些目光,一步一步往家走。柳氏任由朱母拉着,脚步有些虚浮。
巷口那丛胭脂花,红得灼眼。有妇人远远望见,低声嘀咕:“瞧见没?柳嫂子……真真是这个!”她悄悄竖了下大拇指,“不过……刚才她那脸色,白得跟纸似的……”
这一场风波,算是硬生生被她顶了回去。
可回到熟悉的院子,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柳氏才允许自己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挥之不去的沉重。她知道,这阵风,只是暂时被压低了头。
真正的狂风暴雨,还在后头,黑沉沉地压在天边。这院子,这门,她守得了一时,还能守多久?
疲惫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悄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