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透出蟹壳青,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就乌泱泱挤满了人。祠堂门板上新贴的告示,墨迹还没干透,就被早起觅食的公鸡踩上了几个沾着泥粪的爪印子。空气又湿又凉,裹着隔夜的寒气,还有那些压低了又压不住、嗡嗡作响的窃窃私语,像无数只小虫子往人耳朵里钻,钻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没等日头爬上屋檐,村道上就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县里新来的巡检带着四个挎刀的衙役闯进了村。那崭新的青布官补子在灰蒙蒙的晨色里格外刺眼,巡检的脸绷得像块石板。
最扎眼的是他们身后跟着的两条半人高的细犬,毛色油亮,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鼻子不停地在地上嗅来嗅去,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透着一股子瘆人的机警。柳氏站在自家院门口远远望见,心口猛地一沉。县里来人了,还带了专门嗅血迹寻踪的细犬……这阵仗,比前几次大多了。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像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了她心口,让她呼吸都有些不畅。
村长弓着腰,小跑着迎上去,脸上堆满了褶子笑,连连作揖打拱:“官爷辛苦!官爷辛苦!咱这村小户穷,都是些老实巴交的泥腿子,没、没啥大事,不敢惊动官爷大驾……”
那巡检眼皮子都没抬,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不耐烦地一挥手:“少啰嗦!出了人命的地界儿,就没个干净的窝!去!把那个柳陈氏给我拎过来!今儿就在这祠堂前,当着全村老少的面,问个水落石出!” 声音又尖又利,像刀子刮在石头上。
消息像长了脚,飞快地钻进柳氏那安静的院子。她刚把昨夜晾干的衣裳叠好收起,邻家小丫头就气喘吁吁地撞开门,小脸煞白:“柳嫂!快、快去!官爷……官爷要点你名,叫你去祠堂前头回话呢!还、还带着狗!阵仗可大了!”
柳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一股冰冷的烦躁和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又来了!这没完没了的盘问,像甩不掉的烂泥!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凉意的空气,指甲用力掐进掌心,那点尖锐的疼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擦干手上的水渍,走到水盆边,对着模糊的铜镜,手指稳定地将鬓角几丝碎发抿得服服帖帖。回身打开木箱,换了件压箱底的、洗得发白却没一个补丁的青布衫子。
临出门,目光在桌上那本厚厚的账本和几张按了红手印的布票上停了停,又从抽屉最底下摸出一小块叠得方方正正、带着深褐色干涸血渍的粗布巾,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布巾似乎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力量,飞快地揣进宽大的袖袋里。门闩“咔哒”一声落下,她的步子迈出去,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一步一个印子,竭力稳住身形,但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
祠堂前的空地,人头攒动。柳氏一出现,嗡嗡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僵,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心却像坠着秤砣,沉甸甸的。
巡检那双细长的眼睛像钩子,上上下下把柳氏刮了一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柳陈氏!你家男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院门口又是破鞋又是血绳,闹得鸡犬不宁!昨儿夜里还有人瞧见你家灯亮到三更半夜,鬼鬼祟祟!你自己说,黑灯瞎火的,你在屋里头搞什么名堂?!”
那“鬼鬼祟祟”四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柳氏耳中。一股混杂着愤怒和强烈屈辱的热流直冲头顶,烧得她脸颊发烫。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将那翻涌的怒意死死压回心底。站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回官爷的话,点灯是夜里缝补衣裳。手笨,叫针扎了,流了血,就是拿这块布巾子摁住的。”
说着,右手伸进左袖袋,掏出那块带血的布巾,手指微颤却坚定地将其摊开在众人眼前。那深褐色的血渍,像朵枯萎的花,刺眼得很。
“官爷要看手上的疤,现在就能看。”
话音未落,左手已经利落地把右臂的袖子卷到了肘弯以上,那道寸许长的淡粉色疤痕,在晨光下暴露无遗。
巡检显然没料到这一手,愣了一下,狐疑的眼神在她手臂的疤痕和那块血布巾上来回扫了几遍,又阴鸷地扫向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哼!灯能作证,人却会说谎!谁能证明你夜里真是在补衣裳?说不定……就是在毁尸灭迹的罪证!”
那“毁尸灭迹”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柳氏眼前一黑,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愤怒。
这水,越泼越黑了,一时间手脚都有些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