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晨光带着一种特有的肃穆,透过十二米高的彩绘玻璃窗时,被切割成斑斓的光带,斜斜铺陈在深褐色橡木地板上。

    童昕站在公诉席侧后方,第三根肋骨处正传来细微的震颤——那是她藏在西装内袋里的录音笔,正循环播放着被害人老夫妇带着哭腔的证词。

    "童检,被告辩护人已经到场。"

    书记员小吴抱着案卷从旁听席入口走来,制服衬衫的第二颗纽扣松了半圈。

    童昕伸手替她扣好,目光却越过对方肩膀,定格在辩护席末端那个俯身整理文件的身影上。

    深灰色戗驳领西装,袖扣在翻折处露出一点冷光。

    那人指尖夹着钢笔,在证据目录边缘画下流畅的弧线,像是当年在她课本涂鸦时的习惯动作。

    童昕忽然想起十六年前机关大院的葡萄架下,季沉也是用这种握笔姿势,在她被雨淋湿的作业本上描补褪色的字迹。

    "全体起立!"

    法槌落下的声响惊飞了窗沿的鸽子。

    童昕随着人流站直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是季沉起身的动静。

    她刻意将视线钉在审判席正中央的国徽上,鎏金纹路在晨光里浮动,却怎么也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旧时光——那时他总把她的书包抢过去单肩挎着,薄荷糖纸在裤兜里哗啦作响,阳光穿过他扬起的发梢,在她鼻尖落下细碎的金斑。

    "公诉人请陈述。"

    童昕翻开起诉书的动作带着刻意的镇定,纸张边缘被她捏出细微的褶皱。

    当她念到"被告人赵明远利用空壳公司实施诈骗"时,眼角余光里的辩护席有了动静。

    季沉微微倾身,用钢笔尾端轻点桌面,这个动作让她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在课堂上用同样的姿势戳她后背,递来一张画着歪嘴恐龙的纸条:

    "数学老师的领带像条死鱼"。

    "......综上,本案证据形成完整链条,足以认定被告人构成合同诈骗罪。"

    她结束陈述的瞬间,审判长的法槌恰好轻叩桌面,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某种命运的应和。

    "下面由辩护人发表意见。"

    季沉起身时带起一阵极淡的雪松香气,混杂着钢笔墨水的清冽。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视线从案卷上抬起,精准地落在童昕脸上。

    四目相接的刹那,她看见他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投入古井的石子,转瞬即逝,却在她心湖漾开涟漪。

    "审判长,公诉方构建的证据体系存在结构性缺陷。"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尾音带着某种刻意放缓的弧度。

    "第一,关于涉案资金流向的审计报告,第17页标注的附页缺失关键银行凭证;第二,证人王某某的询问笔录显示,其陈述时间与被告人行程记录存在三小时空白......"

    童昕握笔的指节微微泛白。

    季沉的语速不快,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划开她精心缝合的证据网。

    她快速在笔记本上圈出漏洞,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描摹他的侧影——鼻梁还是那么挺直,只是下颌线条更显凌厉,说话时喉结滚动的弧度,让她莫名想起十六岁那年在医院走廊,他发着高烧却仍把温水瓶塞替她拧紧的模样。

    "......因此,本案现有证据不足以排除合理怀疑。"

    季沉结束陈词时,恰好有片梧桐叶被风吹到玻璃上,影子在他肩线处晃了晃,像极了当年他校服上洗不掉的墨水渍。

    "公诉人对辩护意见有何回应?"

    童昕猛地回神,发现审判长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定了定神,起身时故意将文件在桌上顿了顿:"辩护人提出的所谓'漏洞',在补充侦查卷第37页已有银行出具的情况说明。至于证人陈述时间差,被告人的行车记录仪恰好记录了那段时间二人在停车场的对话。"

    她说完这话,看见季沉执笔的手顿了顿。

    这个细微的破绽让她心头微颤——当年他打羽毛球输了球,也是这样下意识收紧手指。

    休庭铃响时,童昕正在收拾物证袋,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

    季沉不知何时走到了公诉席旁,指节叩了叩她面前的桌子:"童检察官,这份转账凭证的背书日期有问题。"

    他的指尖停在A4纸右下角,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记忆中那个总把指甲缝里塞着草屑的男孩判若两人。

    童昕顺着他的指点看去,突然闻到他领带上沾着的淡香水味——是冷杉混着烟草的气息,和她办公桌上那瓶闲置的须后水味道惊人地相似。

    "日期符合资金流转逻辑。"她别开脸去翻找法律依据,却在低头瞬间,看见他手腕内侧若隐若现的疤痕。

    那是十四岁那年,他为了帮她捡挂在高压线上的风筝,被坠落的铁皮划伤的,当时她用红领巾给他包扎,血透过布料渗出来,在她掌心烫出细密的疼。

    "童昕。"

    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熟稔。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褐色的瞳孔里——那里不再是法庭上的锐利锋芒,而是盛满了十二年前那个雨夜的光。

    那天她躲在单元楼下哭,因为父母吵架摔了她的小提琴。

    季沉撑着伞找到她时,裤脚全是泥,手里却攥着颗快要融化的草莓糖,"他们说要离婚是不是?"

    他蹲在水洼里,把糖塞进她嘴里,"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季律师,请注意你的措辞。"童昕后退半步,公文包带子硌得肩胛骨生疼。

    她看见季沉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像被风拂过的烛火,却又在下一秒重新燃起,带着点戏谑的笑意:"怎么?现在不叫我'季沉哥哥'了?"

    这个称呼像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拧开了记忆的锁。

    她想起十二岁生日那天,他把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换成银质口琴,在梧桐树下吹跑调的《生日快乐》,末尾还加了句"小矮子,以后长高了给我当保镖"。

    "我还有工作。"童昕抓起案卷就往外走,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急促的声响。

    走到楼梯拐角时,听见身后传来他对助理交代工作的声音,语气又恢复了法庭上的冷静:"把赵明远2018年的出入境记录再查一遍,注意香港转机的时间节点。"

    她在楼梯间站了很久,直到阳光把影子拉得细长。

    公文包里的名片边角硌着她的掌心,烫金的"季沉"二字像块烙铁。

    十六岁那年他搬走的清晨,她躲在窗帘后看他把最后一个纸箱搬进卡车,突然想起他说过想当建筑设计师,因为"要盖一座永远不会漏水的房子"。

    "童检,你怎么在这里?"书记员小吴抱着卷宗路过,好奇地打量她泛红的眼眶。

    "没什么。"童昕揉了揉太阳穴。

    "刚才庭审太紧张了。"

    她看着玻璃窗外摇曳的梧桐树枝,突然想起季沉离开前最后那个眼神——像极了当年他把受伤的流浪猫藏在单车筐里,被她发现时那种又忐忑又固执的模样。

    下午的质证环节异常胶着。

    季沉围绕着一份关键合同的签署时间大做文章,当他要求传唤鉴定人出庭时,童昕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银戒,戒面刻着极小的几何图案,像是随手勾勒的线条。

    "公诉人对这份鉴定意见有异议吗?"审判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走神。

    童昕站起身,指尖划过桌面的金属铭牌,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鉴定机构具备法定资质,鉴定程序符合规定,辩护人提出的质疑缺乏事实依据。"

    她说这话时,故意不去看季沉,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实质般落在她锁骨下方——那里有颗极小的朱砂痣,十六岁那年他趴在课桌上看她写作业,突然指着那里说:"小昕,你这里像落了颗草莓籽。"

    庭审结束时已近黄昏。

    童昕收拾东西时,发现季沉的辩护词副本落在了公诉席旁的空位上。

    她捡起那叠纸,指尖触到他签名的地方——"季沉"两个字写得极快,末尾的勾挑得很高,和初中时作业本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她走到电梯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某种笃定的节奏。

    "没去赴约?"季沉靠在消防栓旁,手里转着车钥匙。

    "我在律所楼下的咖啡馆坐了一下午。"

    童昕捏紧了那份辩护词:"我以为那只是客套。"

    "小时候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算过客套?"他走近两步,电梯门恰好打开,暖黄的灯光映出他眼底的纹路。

    "比如三年级那次,你说要帮我抄一个月作业,结果我被罚站时,你把答案卷成纸团砸我后脑勺。"

    回忆突然变得鲜活。

    她想起那天数学老师让他们站在讲台两侧,季沉偷偷歪头看她的样子,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是你自己笨,连圆周率都记不住。"童昕忍不住反驳,说完才意识到语气过于亲昵。

    季沉低笑起来,胸腔震动的声音让她想起旧磁带里的低音贝斯。

    "所以现在换我笨了?"他抬手按了下上行键。

    "连请你喝杯咖啡都要被当成客套。"

    电梯里的镜面映出两人并排的身影。

    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肩宽几乎是她的两倍,西装革履的样子让她有些恍惚——记忆里的季沉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出毛边,而不是现在这样,连领带夹都透着精致的光泽。

    "当年为什么突然搬走?"话一出口,童昕就后悔了。

    她看见季沉的笑容淡下去,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十二年前在储物柜前那样。

    "我爸的事,你应该听说过。"电梯停在一楼,他侧身让她先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其实那天我想去跟你道别,看见你和班长在讨论黑板报,就没打扰。"

    童昕猛地站住脚。

    她想起那天放学后,确实和学习委员在教室画刊头,直到天黑才回家,却不知道楼梯拐角处曾站着个等了她很久的少年。

    法院门口的梧桐树下,季沉的车就停在路灯旁。

    他打开副驾门时,童昕看见中控台上放着个旧口琴,银色的外壳刻着细密的纹路,正是当年他送她的那个生日礼物。

    "还留着?"她忍不住问。

    季沉发动车子,侧脸在后视镜里显得有些柔和:"你初二那年还给我了,说'吹得太难听,污染耳朵'。"

    他顿了顿,突然伸手调低空调温度,"其实那天我在你家楼下吹了一晚上,直到被我妈揪回去。"

    童昕看着车窗外飞逝的街灯,突然想起很多被遗忘的细节——他总把早餐奶偷偷塞进她书包,借口说"喝腻了"。

    她生理期痛得趴在桌上时,他会把暖水袋裹在毛巾里悄悄放在她椅子上。

    还有那个下雨的傍晚,他把伞全给了她,自己淋成落汤鸡,却在她家门口喊"我喜欢洗冷水澡"。

    "季沉,"她忽然开口。

    "你真的觉得赵明远无罪吗?"

    车内沉默了几秒。

    季沉将车停在路边,转过头时,街灯的光刚好落在他睫毛上:"作为律师,我只负责提出合理怀疑。但作为季沉..."

    他顿了顿,伸手替她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触到她耳垂时微微发烫,"我知道你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就像当年你宁可被老师罚站,也不肯说同桌抄你作业一样。"

    这个久远的记忆让童昕鼻尖一酸。

    她想起那天季沉陪她一起罚站,在走廊上用粉笔头画跳房子,说"小矮子,以后你的正义感归我保护"。

    "明天还会开庭吗?"她轻声问。

    季沉发动车子,嘴角扬起一抹熟悉的笑:"看童检察官的证据够不够扎实了。"

    他顿了顿,从储物格里拿出颗草莓糖,剥开糖纸塞进她手里,"不过下班后,我还是建议你接受'现场还原'——比如,去尝尝当年那家巷口的麻辣烫,看看有没有变味。"

    糖纸在掌心发出清脆的响声。

    童昕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霓虹,突然觉得胸口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正随着这颗草莓糖的甜意,一点点融化开来。

    也许他们确实站在法律的对立面,但至少此刻,在这方寸车厢里,时光仿佛从未流淌过,他还是那个会把糖纸攒成星星给她的少年,而她,也还是那个愿意相信"永远"的小矮子。

    法院的灯光在后视镜里渐渐缩小成一点,季沉打开车载音响,放的是首老歌。

    童昕偷偷看他专注开车的侧脸,发现他无名指上的银戒不知何时摘了下来,放在了方向盘旁的凹槽里,戒面朝上,刻着的原来是两个交叠的小写字母——J和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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