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昕站在衣帽间前,手指划过一排悬挂的衣物,羊绒的柔滑、真丝的凉腻、棉质的温软依次从指腹掠过。
最终她的指尖停在藏青色连衣裙的衣架上,金属挂钩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这件裙子是去年年终表彰会时买的,只穿过一次,此刻在射灯下泛着沉静的光泽,像一汪深潭。
"又不是约会。"她对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小声嘀咕,镜中人的耳垂正以不易察觉的幅度泛红。
左手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头发,发尾因反复揉搓而微微打卷——这是她从少女时代就有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时,指尖总会缠上发丝。
第三次打开首饰盒时,童昕终于承认自己的反常。
平时出庭只戴素银腕表的她,此刻正对着一对珍珠耳钉犹豫不决。
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圆润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十二年前季沉搬家那天,他塞给她的那颗裹着糖纸的大白兔奶糖。
手机屏幕在梳妆台上亮起,助理的消息框弹出:"童检,赵明远案补充材料已按证据链排序,明早9点前发您加密邮箱。"
右侧显示着发送时间:17:38。
距离季沉约定的18:00还有二十二分钟,秒针在静音的腕表上跳动,每一次轻响都像敲在她的心上。
她最终摘下珍珠耳钉,换上最普通的铂金素圈。
走到玄关处又折返,从鞋柜最底层翻出那双羊皮浅口鞋——这是她唯一一双带细高跟的鞋子,买来后只在入职宣誓时穿过一次,鞋跟的塑胶底几乎没有磨损。
当鞋跟叩击地板发出清脆声响时,童昕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季沉蹲在操场边给她系鞋带,阳光穿过他微卷的发梢,在她帆布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五月的晚风带着白玉兰的甜香,童昕站在公寓楼下拦车时,裙摆被风掀起一角。
出租车在面前停下的瞬间,她瞥见车窗倒影里自己的模样:米色针织上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纤细的锁骨。
深灰色铅笔裙的剪裁恰到好处,却因过分紧绷而让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腰带。
"塞纳河畔?"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她,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那地方得提前半个月预订,您这朋友挺上心啊。"
童昕的指尖蜷缩起来,指甲轻轻掐着掌心。
她看着计价器上飞转的数字,突然想起季沉高中时总在午休时啃干面包,说要攒钱买最新款的篮球鞋。
那时他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却坚持每周五帮她搬沉重的琴谱,理由是"男子汉不能让女生累着"。
餐厅雕花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推开,肉桂与烛蜡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
穿着银线马甲的服务生躬身引路,水晶吊灯的光芒在深色橡木地板上流淌,形成晃动的光斑。
童昕数着地板上的拼花图案,第七块木板边缘有处细微的磨损,像极了季沉当年自行车链条蹭在她书包上留下的痕迹。
然后她看见了他。
季沉坐在临窗的两人桌前,晚霞正从他身后的落地窗漫进来,给深灰色西装镀上一层暖金。
他已脱下外套,浅蓝色衬衫的袖口挽至手肘,露出小臂上若隐若现的青筋。
当他抬眼望向她时,左手无意识地转着桌上的高脚杯,杯壁上的水珠顺着弧度滑落,在餐布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童检察官果然守时。"他起身拉开椅子,西装袖口的袖扣在光线下闪过一道冷芒——那是枚刻着字母"J"的铂金袖扣,与他父亲当年常戴的那枚款式惊人地相似。
童昕坐下时,膝盖不小心碰到桌腿,水晶杯里的柠檬水轻轻晃了晃。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须后水味道,混合着纸张油墨的气息,这让她想起大学图书馆的旧书架,在某个发霉的角落,总藏着意想不到的惊喜。
"想什么呢?"季沉将菜单推过来,指尖停在"香煎鹅肝"的配图上。
"这里的鹅肝配波特酒酱是招牌,当年你不是最讨厌吃肝吗?"
记忆突然翻涌。
十二岁那年,童昕因为不肯吃奶奶做的猪肝粥而躲在槐树后,季沉拿着搪瓷碗追出来,把自己碗里的红烧肉全夹给她,换来一句"以后我帮你吃所有讨厌的东西"。
此刻菜单上的鹅肝图片在灯光下泛着油光,让她突然想起季沉当年沾着饭粒的嘴角。
"人总是会变的。"她接过菜单,指尖却在"松露牛排"的价格标签上顿住——三位数的单价让她想起上个月给独居老人垫付的医药费。
季沉仿佛看穿了她的窘迫,不动声色地合上自己的菜单:"今天我请客,就当是为上午法庭上的'针锋相对'赔罪。"
他说这话时,眼角微微上扬,正是少年时代捉弄她后特有的表情。
童昕忽然想起上午庭审的场景。
当季沉提出证据保全程序瑕疵时,他站在辩护席上,阳光透过法庭彩绘玻璃落在他肩上,将黑色法袍染成斑驳的彩色。
那一刻他的侧脸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轮廓重叠——是初中物理课上,他举着凸透镜让光斑落在她笔记本上的样子,同样专注,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在哈佛时...也这么会给对手下套吗?"她接过服务生递来的餐前包,温热的面包皮蹭着指尖,让她想起季沉曾在冬夜把烤红薯塞进她手套里的温度。
季沉切开一块面包,黄油在温热的面包上慢慢融化:"哈佛的教授说,优秀的辩手要像猎手一样耐心。"
他抬起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阴影,"不过对付你,可能需要更小心些。"
这句带着戏谑的话让童昕差点呛到。
她想起法学院模拟法庭上,作为控方的她总能被季沉找到论述漏洞,那时他总在赛后捏她的脸,说"小哭包什么时候才能赢我一次"。
此刻隔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当年的少年已经学会用更含蓄的方式表达挑衅。
主菜上桌时,窗外的天色已完全沉下来。
季沉切牛排的动作优雅而专注,刀叉碰撞的轻响在舒缓的爵士乐中格外清晰。
童昕忽然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和她右手中指的茧子位置惊人地一致。
"你父亲...还好吗?"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舌尖尝到红酒酸涩的余味。
这个问题在喉咙里打转了十二年,此刻终于冲破阻碍。
季沉的动作顿了一下,刀叉在瓷盘上划出细微的声响。
他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这个刻意放慢的动作让空气瞬间凝固。
"去年出狱了,"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度。
"在郊区开了家小杂货店,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进货。"
童昕想起卷宗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建筑设计师,照片上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摩天大楼前微笑。
而现在,那个男人在晨光中搬运蔬菜的模样,与季沉少年时在夜市帮母亲摆摊的场景重叠在一起。
"当年的案子..."她斟酌着词句。
"我后来查过卷宗,证据链很完整。"
"是很完整。"季沉重新拿起刀叉,牛排上的血水缓缓渗出。
"完整到像是有人刻意拼凑的。"
他切下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用力,"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有能力帮他翻案了。"
童昕的心脏猛地一缩。
作为检察官,她深知翻案的难度,尤其对于早已盖棺定论的案件。
但看着季沉眼中闪烁的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坚定,像极了十二年前他说"我一定会考上重点高中"时的模样——那时他父亲刚被带走,整个大院的人都以为他会自暴自弃。
"所以你选择做刑辩律师?"她放下刀叉,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她进入职业状态的标志性动作。
季沉用餐巾擦了擦手指,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还记得高中政治课吗?老师说司法公正是社会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倾身向前,雪松的气息瞬间靠近,"而我认为,这道防线需要两端的力量才能平衡。"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季沉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童昕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想起大学辩论赛上,作为反方的他曾说过相似的话。
那时她作为正方激烈反驳,赛后却在图书馆看到他查阅《刑法证据规则》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覆盖了半个书架。
"下周的法律论坛,"季沉忽然递过一张烫金邀请函,边缘的花纹让她想起法院大门上的浮雕。
"我讲'非法证据排除的实务难点',你会来吗?"
童昕接过邀请函的瞬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
那温度很熟悉,像多年前在槐树下,他背着发烧的她往诊所跑时,后颈传来的体温。
"看日程吧,"她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邀请函的边缘。
"毕竟检察官的工作不像律师那么自由。"
"童检察官可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季沉靠回椅背,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我听说你为了突破嫌疑人心理防线,曾连续72小时没合眼?"
这句话让童昕想起那起复杂的职务犯罪案。
嫌疑人是位高权重的官员,在审讯室里始终保持沉默。
第三晚她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打盹,醒来时发现旁边多了杯热牛奶,是值班法警泡的。
此刻季沉提起这事,让她突然好奇,他是从哪里听说这些细节的。
甜点上来时,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季沉讲起哈佛法学院的趣事,说有位教授总在课堂上模仿莎士比亚的台词。
童昕则分享了检察院里的奇葩案件,比如有个小偷把赃物藏在宠物鹦鹉的鸟窝里。
两人的笑声惊动了邻桌的情侣,那位女士好奇地打量着童昕,目光在她和季沉之间来回逡巡。
"还记得我们偷偷在老槐树下埋的'时间胶囊'吗?"季沉忽然放下咖啡杯,眼神飘向窗外的夜色。
"里面有你掉的第一颗乳牙,还有我折坏的第一架纸飞机。"
童昕的心猛地一跳。
那个埋在树根下的铁盒,是他们小学毕业时的约定,说要在十八岁那年一起打开。
后来季沉突然转学,她曾在槐树下等了整整一个暑假,直到树干上被刻满新的涂鸦。
"前几年大院拆迁,"季沉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回去过一次,槐树已经被砍掉了。"
童昕握着勺子的手微微收紧,冰淇淋在玻璃碗里慢慢融化,形成浅棕色的水痕。
她想起拆迁那天,自己站在警戒线外,看着挖掘机推倒那堵熟悉的红砖墙,墙上还留着他们用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
"其实那年我准备了礼物给你,"季沉忽然说,视线重新落回她脸上。
"是一支钢笔,你说过想要支能灌蓝黑墨水的。"
童昕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初三那年,自己羡慕同桌的英雄牌钢笔,随口对季沉说了句。
后来他每天放学去文具店打工,说要攒钱买最新款的篮球鞋。
原来他省下的钱,是想买一支钢笔。
"后来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后来我爸出事了,"季沉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钢笔还没买,我们就搬走了。"他顿了顿,忽然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个丝绒盒子。
"不过现在补上了。"
童昕惊讶地看着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锃亮的钢笔,笔帽上刻着细密的花纹。
这不是她当年想要的款式,却比那支钢笔精致百倍。"季沉,你这是..."
"就当是迟到十二年的礼物。"他将钢笔推到她面前,笔尖在灯光下闪着银光。
"收下吧,小矮子。"
这个久违的昵称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心中的壁垒。
童昕看着他眼中熟悉的笑意,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雨天,他站在她家楼下,浑身湿透却举着一把伞,大喊"童昕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他是来告别的。
晚餐结束时已近十一点。季沉坚持送她回家,两人站在餐厅门口等车时,夜风突然转凉。
童昕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却在瞬间被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包裹。
"还是这么怕冷。"季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无奈的宠溺。
童昕闻到外套上熟悉的雪松味,突然想起初中军训时,她因为低血糖晕倒,季沉也是这样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背着她跑向医务室。
那时他的后背很单薄,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出租车在面前停下,季沉为她拉开车门,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背。
那短暂的触碰像电流般窜过全身,让她下意识地缩回手。
"到家发消息给我。"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车子开动后,童昕透过后窗望去,季沉依然站在原地,身影被餐厅的灯光拉得很长。
她低头看着腿上的西装外套,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
伸手一摸,掏出一张折叠的便签纸,上面是季沉熟悉的字迹:"老槐树虽然没了,但我们埋东西的地方,现在长出了新的树苗。"
童昕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她想起刚才用餐时,季沉说他父亲在郊区的杂货店旁种了棵小槐树,每天浇水施肥。
原来有些东西,即使被连根拔起,也会在新的地方重新生根发芽。
回到家,她给季沉发消息:"安全到家,谢谢你的晚餐和...外套。"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晚安。"后面跟着一个幼稚的卡通笑脸。
童昕看着那个笑脸,忽然笑了,她走到阳台,推开窗户。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梢,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
她想起季沉说的新树苗,想象着它在月光下舒展叶片的模样。
也许有些隔阂确实存在,比如他父亲的案件,比如他们对立的职业立场。
但就像那棵新树苗,即使经历过风雨,即使生长在不同的土壤,依然有破土而出的可能。
她拿起季沉送的钢笔,在纸上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
墨水流畅地划过纸面,留下一道均匀的蓝黑色痕迹。
这颜色很像季沉眼中的星光,也像老槐树下那片永远温暖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