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检察院档案室的灯光像未凝结的霜,冷白光线将金属档案柜的棱角切割得格外锋利。童昕的指尖划过标号序列,冰凉的铁皮上落着经年尘埃,在指腹留下浅灰痕迹。

    周五晚八点的办公区寂静如深海,唯有空调系统低低的嗡鸣,衬得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FC-2010-037"当指尖触到那个磨砂质感的纸质标签时,她的呼吸滞了半秒。

    档案盒被抽出的瞬间,灰尘在光束中腾起细雾,带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像某种被封印多年的秘密突然苏醒。

    她抱着沉重的卷宗走向角落阅览桌,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细微的回声。

    卷宗第一页是季明远的证件照。

    穿着检察官制服的中年男人目光沉敛,鼻梁挺直的轮廓与季沉如出一辙,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季沉惯有的锐利,反而藏着一种近乎疲惫的肃穆。

    照片右上角的"已定罪"红章边缘晕开毛边,像干涸的血迹,刺得童昕眼眶微微发酸。

    起诉书的铅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2010年3月至8月期间,利用职务便利为多家企业谋取利益,非法收受财物共计人民币480万元..."

    童昕逐字默读,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证据材料部分厚得像块砖,银行流水单、企业账目复印件、证人询问笔录整齐装订,从形式上看确实无懈可击。

    但当她用钢笔尖逐行比对资金流向表时,眉头渐渐蹙成细结。

    关键证人张立伟的证词称"2010年5月18日于季明远办公室交付50万元现金",而附后的银行流水显示,季明远名下所有账户在当日均无异常收支。

    她翻到物证清单,整页"现金收条"的记录旁都没有银行盖章的存取款凭证——在金融监管日益严格的2010年,如此大额的现金交易竟无任何旁证,这对经侦案件而言堪称罕见。

    "讨论记录" section的纸页边缘泛着微黄。

    当"童建国"三个字突然跃入视线时,童昕的钢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墨痕。

    "经童建国副检察长批示,本案证据确实充分,建议移送审查起诉..."

    她盯着父亲的名字,突然想起某年春节家庭聚会上,季沉父亲曾笑着拍她父亲的肩膀:"建国啊,你这较真的性子,不当检察官可惜了。"

    那时她只当是长辈间的客套,从未想过父亲的名字会出现在这份卷宗里。

    更令人心惊的是后续发现:关键物证照片的拍摄角度刻意避开了编号细节,几位企业负责人的询问笔录中,关于"行贿场景"的描述竟出现三处完全相同的措辞,甚至连"季检推托不过才收下"的语气都如出一辙。

    最让她背脊发凉的是受贿地点记录——所有现金交付均发生在季明远办公室,而根据卷宗里附的办公区平面图,那间办公室的门正对着走廊,且窗户未安装遮挡窗帘。

    "一个从业二十年的反贪局检察官,会在随时可能被撞见的环境里连续收受巨额现金?"

    童昕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

    她拿出手机时,屏幕光照在脸上映出青白脸色,相机对焦的咔嚓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当她拍下那页父亲签名的批示时,掌心的汗渍几乎要让手机滑落——根据《检察官纪律处分条例》,私自复制未结案件卷宗足以构成严重违纪。

    将卷宗归位时,金属柜门关合的轻响让她惊得一颤。

    走出档案室时,迎面撞上值夜班的老保安王叔,对方手里的保温杯正冒着热气:"童检还没走?这都快九点了。"

    "啊...是啊王叔,"童昕迅速将手机塞进风衣口袋,指尖还残留着屏幕的余温。

    "明天要开的那个金融诈骗案,临时发现点证据需要核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便刻意提高语调。

    "您也早点休息啊。"

    夜风裹着初夏的湿气扑在脸上,童昕靠在检察院冰冷的门柱上,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季沉的消息弹出来:"明早政法论坛别忘了,给你占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方便你随时上台挑刺。"末尾跟了个偷笑的表情。

    她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喉咙突然发紧。

    如果季沉知道她此刻刚从他父亲的案卷里抬起头,如果他知道当年定案的关键批示出自她父亲之手...童昕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在对话框里删删改改,最终只回了四个字:"准时到。"

    回到家时已是午夜。

    童昕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紧蹙的眉。

    搜索引擎里输入"季明远 2010 贪腐案",跳出的新闻标题千篇一律:

    "反贪先锋沦为阶下囚"、"巨额受贿细节曝光"。

    直到翻到第七页,一篇刊登在早已停刊的《法制观察》上的旧文映入眼帘——《季明远案三大证据瑕疵:完美指控背后的程序漏洞》。

    作者"法眼"的分析直指要害:现金受贿无旁证、证人证词存在诱导痕迹、关键物证保全程序存疑。

    这些观点与她今晚的发现惊人吻合,而文章末尾提到的"该记者在案件宣判后一周突然离职,下落不明",让童昕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盯着"法眼"两个字,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锁着的旧文件箱,里面似乎压着几本早年的行业内刊。

    窗外的天色从墨蓝转为浅灰时,童昕才合上电脑。

    镜子里的女人眼底浮着青影,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混杂着困惑、震惊与某种职业本能的光。

    政法大学礼堂的穹顶缀着水晶灯,上千个座位座无虚席。

    童昕从侧门溜进去时,季沉正在台上发言。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细条纹西装,领带是她送的那一条藏青底色,衬得肩线格外挺拔。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他身上,给侃侃而谈的侧影镀上金边:"程序正义不是束缚正义的枷锁,而是防止权力滥用的堤坝。当执法者为了追求'结果正确'而践踏程序时,实质正义便成了无本之木..."

    她在第一排找到留座,矿泉水瓶上还凝着水珠,旁边放着论坛手册,季沉用红笔在她可能感兴趣的议题下划了横线。

    主持人突然念到她的名字时,童昕正低头看那些标记,猛地抬头撞进季沉含笑的目光——他站在台上,用口型说了两个字:"上来。"

    聚光灯打在身上的瞬间,童昕攥紧了话筒。

    "感谢主持人临时给我这个'突袭'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屏息的听众,最终落回季沉身上。

    "针对季律师刚才的观点,我想从公诉实务的角度提几点商榷。"

    她看见季沉微微挑眉,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挑衅。

    "程序正义的价值毋庸置疑,但当它被异化为犯罪者的避难所时,我们是否该反思:法律的终极目的究竟是维护纸面规则,还是守护实质公平?"

    童昕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礼堂,"在办理电信诈骗案时,我曾遇到辩护方以'搜查证签字时间晚于实际搜查'为由申请排除关键电子证据,而那些证据里躺着数十位老人的养老钱。这种情况下,对程序细节的苛责,是否正在成为罪恶的保护伞?"

    掌声四起时,季沉接过话筒,步伐从容地走到台侧,与她保持着三英尺的距离。

    "童检察官的案例很有代表性,"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但请允许我追问:如果今天我们能为'看起来无辜'的受害者突破程序,明天是否就能为'听起来恶劣'的嫌疑人践踏规则?谁来界定'值得同情'的标准?是舆论场上的键盘侠,还是某位检察官的个人道德判断?"

    他的声音陡然沉下来:"1994年辛普森案中,警方因程序瑕疵导致关键证据失效,很多人觉得正义未彰。但如果允许警方为了'实质正义'而伪造搜查记录,今天站在被告席上的,可能就是任何一个普通公民。"

    两人的辩论像两把利刃交锋,逻辑的火花在空气里噼啪作响。

    童昕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季沉作为对手的强悍——他总能精准抓住她论点的漏洞,用判例和法理层层递进地围剿。

    而她也不甘示弱,将公诉实践中遇到的困境转化为尖锐反问,逼得季沉数次不得不调整论证角度。

    "这场辩论堪称教科书级的攻防!"主持人在掌声中宣布结束时,童昕才发现后背又一次湿透。

    季沉跟在她身后下台,低声在她耳边说:"你刚才反驳'程序工具论'时,语速比平时快了百分之二十。"

    "还不是被你逼的,"童昕瞪他一眼,却看见他眼里的赞赏几乎要溢出来。

    "当年在模拟法庭,你就总爱抓我语速的毛病。"

    礼堂外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童昕站在台阶上望着雨幕发愁,季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带伞?"

    黑色长柄伞撑开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他把伞柄塞进她手里,"地铁站还有段路,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等雨小点..."她的话被季沉不容置疑的眼神打断。

    伞面大部分倾向她这边,他的右肩很快被雨水洇湿,深灰西装布料透出深色水渍。

    两人并肩走在雨幕里,伞骨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偶尔手臂相碰,都像触了电般迅速弹开。

    "你今天在台上很耀眼,"季沉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滤得柔和。

    "比我想象中更敢说。"

    童昕侧头看他,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下巴线条上凝成水珠:"你不也一样,明知我没准备,还故意让主持人叫我上台。"

    "想看看检察官版的童昕是什么样,"季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果然和小时候那个跟我抢弹珠的丫头不一样了。"

    记忆突然回到十六年前的雨天,大院里的梧桐树下,她举着半把破伞追着季沉跑,非要抢回被他"赢"走的彩色弹珠。

    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撑着伞,却把伞整个罩在她头顶,自己淋成落汤鸡还嘴硬:"小矮子,够得着吗?"

    "其实..."童昕欲言又止,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衬衫领口,突然很想问他关于案卷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粤菜馆的包厢里飘着陈皮与当归的香气。

    季沉熟练地替她盛汤,白瓷汤匙碰撞碗沿发出清脆声响:"这家的萝卜牛腩煲是招牌,你以前最爱吃萝卜。"

    "你还记得?"童昕有些惊讶。

    "你十岁生日那天,在我家吃饭,把我碗里的萝卜全夹走了。"季沉笑起来时,眼角会出现细小的纹路。

    "我妈还说,以后要娶个能吃萝卜的媳妇,省得跟你抢。"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童昕低头搅动汤勺,热气氤氲了眼镜片。

    季沉似乎也意识到这话的微妙,轻咳一声转开话题:"说回赵明远案,下周开庭你得注意那个关键证人。"

    "王磊?"童昕抬眼。

    "他的证词有什么问题?"

    "我查到他5月12日根本不在本市,"季沉推过来一份打印文件。

    "他说在开发区咖啡馆听到赵明远讨论诈骗计划,但那天他在邻市参加同学会,有朋友圈照片为证。"

    童昕接过文件的手指有些发凉。

    案卷里确实没有核实证人当日行踪的记录,而她作为公诉人,竟也疏忽了这个关键细节。

    "我明天就去调监控,"她抬眼看向季沉,目光坦诚。

    "谢谢你告诉我。"

    季沉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才说:"你不怕我设圈套?"

    "如果是圈套,你大可以在庭上突然抛出,打我个措手不及,"童昕放下汤勺。

    "但你选择提前告诉我,说明..."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但季沉懂了。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童昕,我们虽然立场不同,但..."

    他没说完,只是给她续上茶水,"有些东西比输赢更重要。"

    晚餐结束时雨已停了。

    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来,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碎银般的光斑。

    两人走到地铁口时,季沉突然问:"你今天为什么问我爸的事?"

    童昕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着季沉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路灯的光,深邃得像口井。

    "没什么,"她移开视线。

    "就是突然想起,以前他总给我们买糖葫芦。"

    季沉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这个,还给你。"

    是枚磨损严重的铜质弹珠,上面刻着模糊的花纹。

    童昕攥紧弹珠,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你还留着?"

    "嗯,"季沉转身走向路边的出租车。

    "小时候抢你的,现在物归原主。"

    出租车驶远后,童昕还站在原地。

    掌心里的弹珠渐渐被捂热,像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

    她想起卷宗里父亲的签名,想起"法眼"记者的离奇离职,想起季沉刚才欲言又止的眼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科室同事发来的消息:"童姐,明早去开发区调监控的手续我办好了,八点老地方见。"

    童昕回复"好",然后抬头望向季沉离开的方向。

    城市的霓虹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像无数未解的谜题。

    她知道,从今晚翻开那本卷宗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父亲当年在季明远案中扮演的角色,季沉隐藏在冷静外表下的伤痛,还有她自己在检察官职责与内心良知间的挣扎,都像这雨后的夜色般,正在慢慢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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