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渔郡,风裹着料峭寒意掠过檐角,惊起寒鸦扑棱棱振翅。
时候尚早,澄碧轩内室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廊下守夜的明笺听到动静,她掀开竹帘,见自家小娘子坐在镜台前,一头乌黑的秀发松松挽着,素白寝衣衬得芙蓉面莹白如玉。
明笺顿了顿,有些讶然,“时候还早,娘子怎么起身了?”
含祉侧身望了她一眼,语气低低的,“睡不着索性早些起来。永康侯府来人了么?”
明笺摇了摇头,掰着手指头道:“按着信上说的,便是这两日了。”
含祉闻言,神情有些黯淡。
八年不曾露面,更不曾来过一封书信的爹爹一连寄来了三封书信,言道是祖母身子每况愈下,镇日“念叨”着她,只盼着她能早些回去承欢膝下。
含祉伸手抚过镜台上摆放着的雕花锦匣,积年的老物件,颜色早就不鲜亮了。
她不禁想起八年前离京那日,上京滂沱大雨。隔着被雨水浸湿的轿帘,她看着爹爹头也不回的身影,马车轱辘声混着压抑的啜泣声时常在梦里辗转。
她已不是孩子了,许多事情都看的分明。
所以,是不是真的惦念又有什么呢?她只是舍不得眼前的至亲罢了。
明笺不再说话,手脚麻利地取过篦子为含祉梳头。
梳妆打扮妥帖后,含祉站起身来,明笺望着眼前的小娘子梳着百合髻,金制钗饰缀在发间,额间小巧的花钿为眉眼添了几分娇柔,整个人透着一股温婉娴静。
主仆二人出了门。含祉的裙摆拂过青石砖,微风徐来,檐下风铃铃响。
余妈妈老远便瞅见含祉的身影,脸上笑意愈深,福了福身道:“给娘子请安。老夫人正念叨您呢,才吩咐人摆了早膳。”
程老夫人上了年纪觉少,此刻正与身边的大丫鬟秀春说话,一旁的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摆放膳食,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程家是渔郡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家里最重规矩。端看程家伺候的下人们便一目了然。
程老夫人抬眸望见含祉的身影,眼前一亮,“玥奴来了,快到外祖母身边坐。才传了早膳,备了你喜欢的七宝素粥和缕肉羹饼,可要多用些。”
玥是神珠,奴则是家常爱称。含祉这乳名乃是阿娘程氏所取,寓意是如宝珠般珍视的孩子,连同她的名字,祉的寓意亦是福泽绵长。由此可见程氏待她的珍视。
含祉笑了,当即便挨着程老夫人坐下,祖孙俩感情一贯好,最喜欢亲亲热热说着体己话。
含祉将手搭在程老夫人的手背上,是温热的,这才问道:“外祖母昨夜睡的可好?”
“老样子罢了,倒不觉得乏。”程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示意丫鬟盛粥。
琥珀色的粥碗里红枣沉底,桂圆肉浮在米油上,热气裹着莲子清香散开。
含祉捧起碗,一勺一勺用着。程老夫人就这样慈爱地望着她,叹了口气,“一晃眼,从前爱掉眼泪的小玥奴都长这般大了,果真是岁月匆匆不饶人。”
含祉娇嗔一笑,言笑晏晏道:“外祖母又来打趣我。岁月再是不饶人,我也期盼能多些时候陪着您。”
话落,程老夫人的眼眶微微泛红,“傻孩子,外祖母这把老骨头。说不准有一日就……只是实在放心不下你。”
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疼,含祉纯善,可永康侯府却不是什么善处。那些心思弯弯绕绕,豺狼虎豹似的亲族长辈,一个两个都打着什么坏算盘呢。
她只恐自己的心尖受委屈了。
含祉见她这模样,忙心疼地握着外祖母的手,软和声气道:“外祖母疼我,我都记在心里。可我此番回去,也有要回去的缘由。”
程老夫人颤抖着手,声音充满无奈,“我知你的心思,玥奴,外祖母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世上女子生而不易,若是你有同胞兄长,还可以与你混账爹爹和贱妇争上一争,可偏偏……”
含祉鼻头发酸,她知道外祖母说的都是体己话。她总归要出阁,又没有同胞兄弟,将来永康侯府名义上是倚仗的父族,实则都要归了旁人。
“正因为这般,我是阿娘唯一的骨血,我不能让阿娘走得冤屈。”含祉深吸一口气,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更不能让那人逍遥快活。”
程老夫人一把搂住含祉,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祖孙俩抱头痛哭一场,余妈妈亦是动容,在旁默默红了眼。
调整好情绪,祖孙安安生生用了顿早膳,吩咐下人撤下去时,含祉指尖指尖摩挲着消食茶的茶盏边沿,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
“外祖母可记得当年阿娘给我说下的那门亲事?”
程氏远嫁到上京后也不曾断了与渔郡的书信往来,程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缓缓点头。
“记得,你阿娘曾给我来过信的。说也是上京的门第,那家夫人与你阿娘相熟,便说下儿女亲事,还有一枚龙凤玉佩为证。”
含祉望着茶汤在盏壁上晕开水痕,轻声道:"前些日子,我让人去上京打听。顾家如今门庭若市,求亲的门户能从东市排到西市。而且,顾家与昌国公府曹家走的很近,曹家有几位待字闺中的女郎。"
闻言,程老夫人一怔,摇了摇头缓缓道:“若这般说来,这门亲事也靠不住。”
含祉眼神中闪过几分苦涩,外祖母远在渔郡都能觉察到。偏她那位便宜阿爹还打着如意算盘,果真是利欲熏心。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更巧的是,顾曹二家这点风声露出来还没几日,爹爹的书信便来了,您说巧么?”
程老夫人手一紧,眸子里泛起了怒意:“果真是混账。这些年不曾尽到半分做父亲的责任,竟还想用女儿去攀附权贵?狼心狗肺!”
“外祖母莫急,为着这样的人不值得。”含祉忙道,“如今我自己猜到了,不算被瞒在鼓里。回去后该如何行事,至少心里已有了数。”
她说的云淡风轻,却惹得程老夫人胸口抽痛,她抚了抚含祉的脸,神情中流露出怅惘。
“我捧在手心长大的玥奴,若能一辈子留在渔郡,留在外祖母身边便好了。”
含祉深吸一口气,眼眶中已盈满了泪水,“我没有福气,不能常伴您身边。”
“不论玥奴往后在哪,心里都是惦念外祖母的。望外祖母身体康健,长乐无忧。”
程老夫人闭了闭眼,她从腕间褪下一只羊脂玉镯,“来,把手伸出来。”
镯子套上含祉的手腕时还带着老夫人的体温。含祉珍视地抚了抚那玉镯。
“这玉镯原是一双。这一只给你,还有一只留给你表姐。好孩子,就当外祖母永远陪在你身边罢。”
说到最后,程老夫人语气有些哽咽。八年的祖孙情分不是虚的。
程老夫人望着含祉,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眼下,她只能默默祈祷,愿上天庇护这孩子往后一路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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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晴好,澄碧轩里正在收拾箱笼。
明笺和缨鸣指挥丫鬟们动作,檀木箱盖开间,衣料绸缎窸窣作响。
外头收拾得热火朝天,含祉却伏在案上调香,这香名为东阁藏春,名儿也应时。按照书上记的,一一称取檀香、乳香、丁香和干松等等,她手上动作不停,可见熟稔。
一袭茜色裙裾扫过门槛,带着海棠香味扑面而来。
“又在这儿躲清闲。”
是一位身段高挑,明眸皓齿的娘子。正是含祉的表姐芳纯,也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
程芳纯长她几岁,舅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含祉来程家后,这位表姐才真正寻到了玩伴,按她的话来说,二人是“臭味相投”,一见恨晚。
“舅母不是说你要收收性子,准备嫁妆么?”含祉搁下捣香的玉杵,笑吟吟打趣道。
提起这亲事,芳纯耳垂泛起胭脂色,“阿娘一应物什都备好了,偏还要将我闷在屋子里。”
她去岁便及笄了,亲事也说好了。上京吏部尚书梁大人家的嫡长子,当日二人隔着一道帘子远远见了面,瞧见未来夫婿眉目清亮,高大俊朗,原还有些不满的芳纯立马变了脸色,对这门亲事无话可说。
含祉后头还笑她为“色”所迷,不过想想也是人之常情,不论旁的,卖相上赏心悦目,人瞧着心情也舒坦。
况且这吏部尚书梁大人原就是已逝的外祖父的学生,其人一贯清正,治家极严。舅父也考察过未来女婿的人品,连他那样严肃板正的人都没二话,可见这门亲事是实打实的不错。
含祉听她说话难得细声细气,愈发觉得稀奇“果真要嫁人了,比之从前斯文多了,不错不错。”
话落,芳纯又羞又恼,说不到三句话便要现原形一样,作势要扑上来打她。姐妹俩闹成一团,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也早就见惯不惯了,都垂眸笑了起来。
打闹了半晌,二人坐定后,含祉便让丫鬟到镜台上将一个嵌宝石的长方形首饰盒取来,首饰盒放在小几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含祉打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套金嵌宝石头面,一共是二十四样东西。纯金打造的首饰,上头的宝石镶嵌的十分精致,熠熠生辉。
芳纯纵是见惯了好东西也不由得发叹,含祉仔细留意着她的神情,而后笑着将东西往前推了推。
“我马上要回京了,这是我提前给你预备的成亲贺礼,还望阿姐笑纳。”
芳纯微微一怔,她不是不识货的人,晓得这东西贵重,多半是姑母嫁妆里的好东西。东西贵重是一回事,其中代表的情谊更是不言而喻。
她心下感动,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她笑着有些哽咽又有些扭捏道:“玥奴,你还想着为我预备了东西,倒是我身为阿姐怪粗心的。从小到大,你都比我细心,我真是……”
见她竟然自责起来,含祉忙安慰她,芳纯是单纯直爽的人,她们自小长大,她了解阿姐的为人。
她待芳纯好,不仅仅是因为她值得,更是感受到舅父一家人无微不至的关心。
刚到程府那日,她记得舅母望着幼小的自己,一把揽入了怀里,温热的泪水淌在她发顶,“是玥奴,生得与妹妹一模一样。莫怕,玥奴回来了,往后这就是自己家”
就是那句话,让含祉飘忽不定的心陡然有了归处。
舅母怜她年幼丧母,又离了自幼生长的地方,对她极尽照顾。
因渔郡的饭菜口味与上京大不相同,舅母那年特意请了好几位做上京菜色的厨子,只为她能吃的好些,快快长身体。
起初程府的下人们都唤她薛娘子,后来舅母站在满屋仆妇下人跟前,说她就是程家的二娘子,是程家的姑娘。从今往后,再没人有二话。
在舅母眼里,她与阿姐是一样的。阿姐有的,她从来不缺。
还有舅父,他虽然古板寡言,但待她的好掺不得半分假。
“阿姐这话可是要与玥奴见外了?阿娘只得了我一个女儿,在我心里,我从来都是拿你当嫡亲姐姐的。”含祉望着芳纯,语气恳切道。
芳纯听了这话更是眼眶含泪,她重重地点头道:“那是自然,你是我的亲妹妹。待我嫁到上京一定日日来寻你,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含祉笑了,芳纯也破涕为笑。姐妹二人就这样携手说起往后的日子来,就像小时候一样无有不谈,畅意未来。
永康侯府的人是在第三日上午到的。
马车尚未停稳,帘子便被猛地掀开。一股劣质香粉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熏得让人直犯恶心的桂花头油味,让人倒胃口。
“这一路可是颠簸。”只见那仆妇探出半截身子,扯着嗓子嚷嚷两句。
方才下车便瞧见颇为气派的程府,不免愣了愣。原以为渔郡离上京路途遥远,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高门世家,但一路过来还是开了眼界。
她瞅了眼门房的人,拿腔拿调道:“还不去通报,永康侯府奉家主之命来接大娘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