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门房的小厮甚是机灵,甫见这仆妇如此做派,心里虽然有些鄙夷,却仍持礼回话:“劳烦稍等片刻。”

    含祉正在花厅与芳纯嬉闹,程老夫人和舅母许氏得了消息,许氏拧眉道:“永康侯府派来的仆妇竟如此没有规矩。”

    程老夫人沉了脸,语气低闷道:“若不是有人授意,下人如何有胆子?”

    许氏不由得想起血崩而死的小姑子,心里陡然生了许多火气,她怒目道:“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家门口来了。若是不惩治,还真以为这里任她横行霸道了。”

    “母亲,让儿媳去……”

    程老夫人陡然打断她的话,朝一边望了眼,“让玥奴去,她知道该如何应付。”

    如今在渔郡,她们这些长辈可以护着孩子,等回了上京呢?到时候鞭长莫及,所以说还是得放手玥奴自己去应付。

    许氏还想说话,但程老夫人已经打定了主意。

    含祉提着裙摆穿过条廊到前院,那仆妇已经候在此了,见她穿红着绿的,真是好不俗气。

    与另外一位形成了对比。另一位身材瘦长,一张严肃古板模样,偏见了含祉眼含热泪,怎么都止不住的模样。

    即使阔别多年,含祉一眼便认出,那是她阿娘的陪房常妈妈。

    含祉离京那年,常妈妈抵死不肯离开侯府,她说要守着夫人的院子,不能放那些“妖魔鬼怪”进去。正巧前些时间家主说要接小娘子回来,她这便自告奋勇来了。

    郭妈妈笑得满脸都是褶子,碎步上前行礼道:“奴婢给大娘子请安!这才几年不见,大娘子就出落得如天上神仙人物了,太夫人和家主瞧了必定欢喜。”

    “依着奴婢说,大娘子也莫要多耽搁了。咱们收拾收拾,抓紧回去。这路途遥远,路上且要时间。”

    明笺和缨鸣对视一眼,眉间透着不满。

    含祉恍若未闻,她望向常妈妈,眼里融着暖意,“有八年不曾见过妈妈了,我梦里都盼着能见您。明笺,您先带常妈妈到我院里去歇着,再让厨房送些渔郡的特色小食来。”

    “我即刻便来。”

    明笺立刻换上一张笑脸,忙应了声领着常妈妈去了。

    郭妈妈僵在原地的笑容凝固。作为柳氏的心腹,她在侯府向来被底下人捧着,何曾受过这般冷遇?

    她眼珠子转了转,见四下无程家长辈撑腰,眼底顿时浮起轻蔑:“娘子这是何意?家主的意思是要快快返程,您不将家主的话放在心上,这是什么道理?”

    含祉这才斜眼打量起她,眼神中泛起冷光来。

    郭妈妈以为她要知难而退了,到底是未及笄的小娘子,这些年养在外家,寄人篱下的孩子能有几分气性?

    哪知她正要张嘴,眼前白影一闪,脸颊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痛感遍布全身。

    只见一位打扮颇为得体的丫鬟立在自己身前,“放肆!娘子跟前怎容你这般没大没小?你奉了家主的命令来接娘子回去,家主总没有让你以下犯上,不敬主子罢?”

    “还是说,郭妈妈奉的是柳小娘的意思?

    郭妈妈捂着热辣辣的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丫鬟,踉跄退后两步道:“大娘子就这般纵容身边人动手打人么?”

    含祉倏然瞪大了眼珠子,一副茫然的模样道:“打人?郭妈妈莫不是吃醉酒,我何时让人打你了?”

    郭妈妈望着含祉无辜的神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缨鸣颤声道:“明明就是她动手,在场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含祉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别处,眉眼间尽是疑惑,“缨鸣是我身边最守规矩的,怎会做出这等事?郭妈妈别不是累出幻觉来了。”

    她转向一旁的丫鬟们,“你们方才可看见缨鸣打人了?”

    程家的丫鬟们都心领神会,整齐地摇头:“回娘子的话,奴婢们只看见郭妈妈自己摔了一跤,并未见旁人动手。”

    郭妈妈脸色涨得通红,见众人都是一个说辞。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程家,根本不会有人为她作证。

    “郭妈妈若觉得受了委屈,大可回侯府向父亲回禀,或是寻你的主子做主。”含祉挑了挑眉,轻蔑一笑,“不过容我提点妈妈一声,回程的路且还要小半月,万一郭妈妈头晕眼花不小心把事情记错了,那到时候受了委屈的我可要寻祖母和二叔母做主了。”

    郭妈妈早已吓得汗涔涔,她忽然想起柳小娘那日对她说的话——“那丫头养在渔郡这些年,一个孤女,怕是早没了侯府嫡女的气性,你去了只管端着架子……”

    此刻想来,那些话语简直是荒诞的可笑。

    眼前大娘子轻飘飘的一句“要寻祖母和二叔母做主”,便精准戳中柳小娘最致命的软肋——她协助掌家名不顺言不顺,本就如履薄冰,若被二房揪住把柄,多年经营必定毁于一旦。

    含祉见威慑到位了,声音冷然道:“郭妈妈自知以下犯上,主动请罪,我甚是欣慰。”

    郭妈妈咬咬牙,勉强挤出笑意道:“娘子说的是,都是奴婢出言不逊。奴婢自愿领罚,还请娘子消气。”

    含祉瞥了她一眼,转身回了澄碧轩。

    常妈妈已在内室候着,甫见了小娘子自然是眼泪汪汪,欲语泪先流。

    嘘寒问暖一番,常妈妈遂说起了侯府现状。

    “这些年,家主对柳小娘宠信有加。自夫人去世后,侯府中馈被一分为二,由二夫人和柳小娘一同打理。二夫人瞧不上柳小娘,暗地里小手段不少。”

    含祉垂眸听着,眼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父亲对柳氏的痴恋,从年少延续至今。当年柳氏出身风尘,遭太夫人阻拦,父亲便将人安置在外,这般深情,却成了阿娘的催命符。

    “这些年辛苦妈妈了。”"含祉敛去哀思,唇角浮现淡笑。

    常妈妈眼眶泛红,她是最至情至性的人,瞧着含祉那几分像极了早逝的夫人的眉眼,又是心疼,又是难受。

    “娘子这是哪里的话?奴婢如何都不苦,只是可怜娘子自幼失了生母,好容易在渔郡过了数年快活日子又要回到那虎狼窝去了。”

    “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回去。”含祉笑着望向常妈妈,“往后还要倚仗妈妈帮衬。”

    常妈妈自是无有不应,忙点头:“那是自然。夫人过世了,奴婢就要为娘子多多打算。”

    含祉端起茶盏啜了口,又挑起话茬,“父亲急着让我回去,是否与那门亲事有关?”

    常妈妈闻言神情一凛,压低声音道:“家主早前不放在心上,只当是妇人间的玩笑话,哪知道如今顾家成了新贵。太夫人和二夫人那边眼热便不提,连柳小娘都动了心思,还撺掇着家主为二娘子多多着想。”

    含祉闻言,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毕竟送上门的“肥肉”,人人都垂涎。

    柳氏想让自己的女儿嫁入高门,二夫人也想来分一杯羹,两相抗衡之下,太夫人拍板让她这个“正主”回来。

    她的好祖母未必是疼爱她,但不想让柳氏如愿是实打实的。

    这偌大的永康侯府,她的“亲族”,无人待她有一分真心,果真是可笑又可悲。

    .

    上京永康侯府,天色已晚,各院都已经点上了灯火。

    兰芝阁,一位保养得当的妇人倚在美人榻上。她生得极好,年轻时候娇媚可人,如今也不减分毫,反而更有成熟女子的风韵。

    “阿娘,亓县庄子的账目对不上。”十四五岁的柳眉雪肤的小娘子端坐一旁,她神情颇为认真,“从李富接管后,进项足足少了三成不说,有些账一看就是假的。”

    柳小娘指尖微顿,眼神中浮现出骄色,轻笑道:“不错,这些日子让你学着看账本是长进许多了。”

    “亓县庄子是侯府名下一处小庄子,管事李富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素来对咱们多有成见,她的人不能得罪。只要不是太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罢了。”

    薛含瑰心领神会,她合上账本随意搁置一旁,嘴角隐隐几分讽刺。

    她嗤笑道:“祖母素来都是高高在上,严肃古板的模样。平日装得瞧不上咱们,又放任底下人做手脚不干净的事,果真可笑。”

    “这就沉不住气了?”柳小娘瞥了女儿一眼,拢了拢手炉,“太夫人年岁已高,说句不好听的,她还有几年活头?”

    薛含瑰一顿,素日晨昏定省,祖母只顾着与二房的堂妹凑趣说话,从来不理会她与幼妹。

    阿娘说得对,祖母那般年岁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如今只要面上待她老人家敬重便是了,旁的都不打紧。

    柳小娘拨了拨茶盖子,茶雾缭绕。她闭了闭眼深嗅一口气,沉浸在这恬静安宁的氛围中,很容易令人陷进去。

    她很庆幸,庆幸自己年轻时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想起那些同在风尘的姐妹,她们最好的出路就是做商户妾室。因此一个两个卯足劲儿争着能被家财万贯的富户赎身回去,而后日复一日的在主母手下艰难过活,被磋磨地容颜老矣,被家主遗忘在后院内宅。

    想起的这些还是好的,还有一些呢?

    柳小娘不愿再想,如今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整个人如同泡在蜜罐儿似的,她心底便愈发坚定——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

    当年做人外室吃的那些苦都熬过来了。如今,她最紧要的事情自然是给儿女们筹谋划策,为他们的锦绣前程铺路。

    相比起生在侯府自小锦衣玉食的含珠,她最心疼的是眼前跟着她受过苦的含瑰。

    明明比贱人程氏生的大娘子还要年长几个月,却不得不做了家里的二娘子。两个人岁数相当,若是议亲也是放在一块儿,那大娘子占着正室嫡出的名头在,怎能让柳小娘不顾虑?

    “阿娘在想什么?”薛含瑰抬眸,见柳小娘有些出神,久久不出声。

    柳小娘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再过几日大娘子便要回来了。前不久吩咐人将秋澜阁收拾出来,也不晓得她们做事是否妥当,怕到时候出些岔子……”

    家主千叮铃万嘱咐,她面上自然要仔细。

    薛含瑰一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冷笑道:“阿娘怕什么?侯府上下都知道您的尽心,院子又是翻新,又是从库房添置物件,若再有二话那就是明摆着的挑剔。”

    “况且她才回来,真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岂非惹人厌烦?”

    柳小娘望着女儿,有许久不曾见她这样失态了。

    只有提到含祉,薛含瑰神情中的嫉恨与厌恶才会表现的淋漓尽致。

    她年幼时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爹爹只是隔三差五过去。她渴求父爱,便会在门缝里头偷偷望爹爹的马车,掰着手指头盼着爹爹能来看看他们。

    好容易等爹爹过来了,过不了多久又要走。她年幼无知便抱着爹爹的大腿不肯撒手,纵然一把鼻涕一把泪也留不住爹爹。

    后来她渐渐长大方才明白,她只有一个爹爹,爹爹却不只她一个女儿。

    六岁那年的除夕灯会上,她站在人群里望着爹爹怀里抱着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软糯糯唤着爹爹,爹爹嘴角的笑意亦是不加掩饰。那一刻,她看呆了眼,被阿娘牵着回到别院时小脸上挂满了泪珠。

    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阿娘只是爹爹养在外头的人。而那个女孩却是爹爹明媒正娶的妻子所生,是永康侯府唯一的小娘子。

    “你爹爹心底还是念着血脉的。”柳小娘起身抚了抚女儿柔顺的发丝,“当年程氏难产,你爹爹也的确伤怀了许久。”

    她说着,唇角浮起嘲讽的弧度,“但到底是个没娘的孩子,何必放在心上?”

    “秋澜阁越是气派,越显得咱们大度。等过些日子,她回来了就会知道,这侯府究竟是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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