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藿阁檐角下的风铃轻响，含祉抬眼便瞧见薛含瑰立在院落前的花架下，十样锦襦裙衬的愈发精美。

    廊下的穿梭的仆妇丫鬟们捧着锦盒往来如织，裙摆扫过青石砖发出沙沙的声音。

    薛含瑰弯了弯唇角，笑道：“长姐。”

    那抹浅笑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含祉望着她，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都藏在温柔的面目下，便如薛含瑰这种人。

    她才从薛含珠的院子中出来，便领着管事婆子风风火火过来。

    薛含瑰轻叹了口气，面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四周，语气中透着怅然：“在这儿住了多年，眼下要搬走，倒真有些舍不得。不过长姐喜欢，就是割了心头肉，我也要双手奉上不是？”

    含祉扶了扶鬓边的簪子，声音清冷：“我才知道，二妹妹竟是如此多情之人。”

    “只是妹妹，我少不得说一声。这竹藿阁本就是我的院子，何来忍痛割爱呢？”

    话音落下，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含祉语调依旧平缓，将真相毫不留情地点了出来。

    薛含瑰睫毛轻颤，将眼底阴鸷都藏了起来，缓声道：“是我说错话了，这原就是长姐的屋子，如今该是物归原主了。”

    “长姐在渔郡多年，府里许多规矩都不清楚。方才父亲与小娘特意叮嘱，说要我好好照料长姐，往后府里有什么不明白的，长姐尽管派人来问，咱们嫡亲姐妹，可别疏远了。”

    这番话看似婉转妥帖，却透着几分得意的挑衅。

    含祉勾了勾唇角，“二妹妹这话与祖母前日说的一般无二。府里琐事自有管事嬷嬷操持，何况常妈妈是我阿娘的陪房，大小事务都能料理周全，就不劳妹妹费心了。”

    薛含瑰维持笑容的嘴角抽搐，这番话听着像关切，字字句句却都在指摘她多管闲事，不懂分寸。

    她深吸一口气，就算心底再沉不住气，可仔细看，她发饰上的流苏都纹丝未动。

    薛含瑰侧身，压低嗓音对贴身丫鬟紫苏耳语几句。

    紫苏立刻上前半步，柳眉倒竖，冷着脸吆喝：“还不快些收拾东西，手脚麻利些！大娘子舟车劳顿刚回府，若是误了大娘子歇息，仔细你们的皮！”

    话音未落，廊下收拾物件的仆妇们慌忙加快动作，乱成一片。

    含祉眉心微蹙，明笺凑到她耳边，语气带着几分愤懑：“瞧这作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管家的主母。这不是败坏娘子的名声么？”

    明笺咳嗽两声，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紫苏身上：“这位姐姐好大的气性。咱们侯府向来讲究规矩体面，便是要吩咐下人，也该温言细语。这般高声叫嚷，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悍妇，失了侯府的体统。”

    紫苏的脸色涨得通红，作为薛含瑰身边的得力丫鬟，平日里哪受过这样的气？

    紫苏咬着唇，瞥了眼薛含瑰。这般当众折辱，分明是连主子的脸面都一并踩进泥里。

    薛含瑰笑意慢慢敛了去，含祉三番五次的落她脸面，当真是欺人太甚。

    “之前是我的不是，占了长姐的院子。如今我处处小心，长姐心底对我还是有怨气。长姐若觉得委屈，打我骂我出气都好，何苦为难我身边的人？难不成在长姐眼里，我就这般不堪。”

    她说着，不禁掏出帕子擦拭眼角，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又是这招？含祉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翻来翻去都是装柔弱扮委屈这样的招数，在她回府第一天，又想将泼悍刁钻的脏水泼在她身上。

    “来人！”她扬声吩咐，“打盆热水来伺候二娘子净面，这般哭哭啼啼出去，旁人还当我苛待二妹妹呢。”

    她望着含祉施施然靠近的身影，见她既然根本不接自己的话，一时心烦意乱。

    “瞧这张好看的脸，哭什么呢？糟蹋了好模样。二妹妹若真委屈，大可去祖母跟前哭一场，何苦在我这儿白费功夫？”

    她忽地凑近，压低的嗓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姐妹相争最是无趣，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用多了都能瞧出来，别把旁人当傻子看。”

    尾音未落，含祉已松开手，“妹妹这般聪明，该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

    话音未落，含祉掏出素色帕子，指尖堪堪要触到薛含瑰泛红的眼角，她忽然后退两步。

    望着那抹防备的神色，含祉垂眸轻笑。

    再抬头时，薛含瑰方才怯懦的模样全然不见，她冷笑道：“长姐也不做戏了么？也是，整日演这姐妹情深的戏，果真是疲惫至极。”

    她忽地逼近半步，“这样很好，往后只要情面上应付着便是。日子还长，将来在这侯府，便各凭本事了。”

    她骤然后退两步，扬声道：“都愣着作甚？即刻收拾妥帖了，将东西都送到秋澜阁！”

    “长姐慢慢消遣，我先走了。”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含祉望着她离开得背影，眉头终于舒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娘子，咱们这就算与二娘子撕破脸皮了？往后府里……”明笺话音未落便被含祉抬手打断。

    “在父亲跟前敷衍两句便是，私下怎么舒服怎么来。”含祉冷笑一声，想起方才那些虚情假意的“长姐”和“妹妹”，连嗓音都染上几分嫌恶，“对着这样歹毒至极人，装久了我都要作呕。”

    她的目光望向竹藿阁熟悉的飞檐。青苔斑驳的台阶，幼时最喜欢的花架子，恍惚间又看见几岁的稚童追逐蝴蝶的模样。

    她嘴角不自觉扬起，语气也柔和下来：“罢了，不想这些腌臜事了。今日也不失为一桩喜事。”

    她今日在薛明淮虽然是做戏，但翻涌记忆里阿娘的温柔却不断浮现。这些年，关于阿娘的记忆就像像一柄已经锈了的刀，反反复复剜着心口。

    身体上的伤可以痊愈，但心里的伤却再难愈合。

    “柳氏欠我阿娘的，我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常妈妈听着含祉的话，眼眶忽地泛红。

    她声音温和道：“您瞧，这屋子还是夫人当年布置的式样。院里那棵玉兰树，夫人栽下时只是个树苗，如今都多高大了。”

    “等那院的人走干净了，奴婢就带着人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保准干干净净的，把晦气都除干净。”

    说着便要往屋子里进，风风火火的。

    这副模样倒把含祉逗笑了，这是她今日头一回流露出的最真切的笑意，身后的明笺和缨鸣相视一眼，都笑得轻松自在。

    她从渔郡辗转回来，身边不过带着自小服侍的明笺和缨鸣，外加程老夫人拨来的茯苓和白芷。

    四个丫鬟，若是寻常人家那是尽够了。可这是在侯府，世家高门的丫鬟都是有定数和规制的，四个丫鬟伺候难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侯府的规矩，按例每位小娘子院中要配一等大丫鬟四人、二等丫鬟五人和三等丫鬟六人，算下来整座院落足有十五个下人听差。

    这些丫鬟各司其职。一等丫鬟贴身伺候，掌管银钱账目，是主子的左膀右臂；二等丫鬟负责内院活计，多是烹茶浇花；三等丫鬟则是在外院做事，洒扫庭院。

    眼下含祉院中人手不够，想要在这院子里站稳脚跟，补足丫鬟缺额是首要的事，然后就是重整院落规制。

    常妈妈拍着胸脯保证：“娘子尽管放心，挑人的事包在奴婢身上，必要选些好的放在院里伺候。

    说着，她往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还有一桩要紧事。当年夫人去后，程老夫人连夜从渔郡过来，执意要带娘子回去。那时候侯府里闹了一通，太夫人好面子说什么都不让程老夫人将您带回去。”

    “程老夫人折中想了个法子，便将夫人的陪嫁箱笼都留在侯府，只说将娘子带到渔郡长大，后事再论。奴婢就是为了守着这些东西，这些年一步也不敢离开。终于是等到娘子回来了。”

    “这些年东西都齐整地放在正院，库房落了锁，钥匙在奴婢身上。如今娘子回来了，奴婢想着是时候将东西交给您来打理了。”

    含祉望着常妈妈鬓角的白发，作为阿娘从程家带来的陪房，她半生心血都熬在了这侯府里，这份情谊，旁的都比不上。

    “那您明日就把库房钥匙交给我。”她略一沉思，“再将阿娘的嫁妆清单誊一份给我，我记得母亲的陪嫁里，还有几处实业？”

    常妈妈原本含笑的脸瞬间黯淡下去，“正要说这个。夫人当年嫁来上京，老太爷和老夫人就将在上京置办的铺子都添进了夫人的陪嫁单子里。有绸缎铺、成衣铺，可老掌柜们都走了，这些年无人照管，都荒废了。”

    “奴婢不懂生意经，又怕外人算计。如今好了，娘子回来了，这些烫手山芋，也该物归原主了。”

    阿娘陪嫁的田庄宅铺，藏着的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对女儿的爱，可再丰厚的身家也抵不过枕边人凉薄。

    “柳氏这些年没少算计吧？”她忽然开口问道。

    常妈妈立刻变了脸色，讽刺道：“可不是，面上再装得贤良淑德，背地里隔三岔五就往这上头动心思。先前还撺掇家主，嘴里说什么长房的产业理当归公中打理。”

    “谁不知道她的心思？不过是惦记夫人留下的这些宝贝罢了。”

    含祉轻笑出声：“她打着什么算盘，以为旁人不知道。”忽而又敛了笑意，“父亲怎么应的？”

    “家主什么都没说。幸而老夫人留了后手手，当年就请官府立了文书，明明白白写着嫁妆归娘子所有。柳氏就算把舌头说烂，也动不得分毫。”

    终于等到薛含瑰那边的下人都离开了，常妈妈领着丫鬟们开始收拾。

    午膳时分，薛明淮站在月洞门前，喉结动了动：“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记得你小时候，总爱在这院里追逐打闹，一群丫鬟都看不住你。”

    说起来，他有好些年不曾来过竹藿阁了。便是正院，程氏从前住的正屋，听常妈妈说他都不曾踏足过。

    含祉笑了笑，“女儿那时候太顽劣了。”

    听着这话，不知为何薛明淮突然哽咽，“哪有孩子小时候不喜欢玩闹？”

    含祉望着薛明淮，虽然已过了这些年，他不似年轻时那般俊朗了，但岁月也不曾苛待过他。

    薛明淮怔怔地望向含祉，忽然他伸手想要触碰她，含祉不着痕迹地侧过身避开。

    这个动作让薛明淮悬在半空的手微微颤抖，最终无力落下。

    含祉有时总不免想，若他心里从没有阿娘，又何苦三书六礼娶她入门，毁了阿娘的一辈子？

    他自可以与家族抗争一辈子，或是放弃尊荣与柳氏私奔，他明明有许多法子，却什么都放不下，娶了阿娘也负了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