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藿阁原就是含祉幼时的住处，她记得院里的每处陈设都含着阿娘的爱意。
程氏初为人母时满心欢喜，在竹藿阁倾注了温柔巧思，如今却被旁人占尽便宜。
薛含瑰唇角扬起的笑意僵住，含祉垂眸浅笑的模样落入眼底，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薛含瑰猛地攥紧帕子，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响。
这个所谓的“长姐”，分明是故意的！
自从随柳氏入府，她便是竹藿阁的主人。府中谁人不知那院落景致优美，偌大的庭院中还藏着曲径幽香的荷花池？
二房堂妹酸溜溜的讽刺，仆妇们殷勤备至的奉承，都成了她骄傲的底气。可如今含祉轻飘飘一句话，难道就要她拱手让人么？
想起侯府下人们见风使舵的嘴脸，还有二房的阴阳怪气，届时就会化作无声的巴掌扇在她脸上。
柳小娘面上的笑意凝滞一瞬，转眼又柔婉道：“自从听说大娘子要回来，秋澜阁的每块瓦片都翻新过，处处照着娘子的喜好来。”
“生怕委屈了大娘子，妾还特意央着家主开了库房取了些器具出来，原是妾自作多情，秋澜阁的确配不上大娘子的身份。”
薛明淮避开含祉的眼神，喉结不由得滚动两下，“这些年瑰儿一直住在竹藿阁。柳小娘生怕委屈你，将秋澜阁布置的很是用心。”
“秋澜阁的规制比竹藿阁还高许多。再说，搬来搬去省得你妹妹折腾。”
含祉垂眸望着腕间祖母送的玉镯，忽然觉得可笑至极。“折腾”？说的倒像是她仗着长姐的身份在刁难妹妹。
可那里原本就是她的住处，真正该搬离的人是薛含瑰，如今倒成她无理取闹了。
含祉喉间泛起苦涩来，声音低沉：“父亲可还记得竹藿阁院落里头的花架子？我少时生辰，您踩着梯子给我摘花，阿娘抱着我笑着。”
“如今阿娘去了，竹藿阁成了我唯一的念想。可原来，连这点念想，在父亲眼里也成了折腾。”
薛明淮望着含祉泫然若泣的神情，记忆里那个总爱攥着他衣角的女童，此刻却站在几步之外，尽显疏离。
他余光却瞥见柳小娘默然垂泪的模样，熟悉的楚楚可怜又不禁让他想起这些年她一直委屈求全，为了他在这个家里举步维艰，处处受制。
含祉深吸一口气，她眼眶湿润地望向薛明淮，“这些年，小娘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着实辛苦。”
“我人虽远在渔郡，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阿娘倚靠在竹藿阁的窗边，看着我写字。父亲忙完公务后，也会来竹藿阁给我讲有趣的话本子。”
“秋澜阁再华美，也抵不过竹藿阁承载的记忆。父亲，女儿只有这么一个恳求，您也要拒绝么？"
柳氏总爱扮楚楚可怜的模样，这招屡试不爽。薛明淮每次见了都不忍苛责，如今含祉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薛含瑰素来清冷的眼神透着恨意，她如何瞧不出含祉是有意的，抬眼对上柳小娘递过来的眼色，她终于明白了柳小娘的意思。
到了眼下境况，她不“让”也要让。在爹爹面前退让三分，方能得个稳重且识大体的美名。
薛含瑰刚要说话，薛含珠已“嚯”地踏前半步。
她冷笑一声，怒目而视：“长姐这是什么意思？前脚将爹爹抢走不说，后脚就要来抢我阿姐的院子。”
“阿姐住在竹藿阁这些年，你张嘴一句话，就要将人赶出去，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长姐莫要太欺负人了，这家里可不是谁都欢迎你回来。”
薛含珠素来心直口快，眼下见柳小娘和薛含瑰都“进退两难”，她憋在心底的话终于是忍不住了，倒真像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含祉的目光落在薛含珠涨红的脸上。她平日被柳氏护在羽翼下，见不得半分委屈。如今可好，任柳小娘和薛含瑰再心机深沉，也抵不过薛含珠这炮仗脾气，一切前功尽弃！
柳小娘惊得白了脸色，“珠儿！”
她满面惊惶，朝着薛明淮解释：“家主，都是我平日太溺爱珠儿，才纵得她胡说八道！”
“竹藿阁本就是大娘子从前的住处，大娘子想要回去是情理之中的事，瑰儿哪里有不拱手相让的道理。”
他望着柳小娘发颤的肩头和薛含珠倔强的神情，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叹息。
薛含珠不服气，仰着小脸朝柳小娘叫嚷：“阿娘，您为何不让我说？明明就是她太嚣张跋扈了，她就是故意要与我们作对，就是想要羞辱我们。我才不喜欢这个长姐，我才不要她回来。”
“啪！”
众人瞬间僵住，薛含珠整个人懵在原地，耳中嗡鸣作响。
“阿娘……”她带着颤音的哭腔，旋即捂着脸跑开，众人望着那道背影，各自心思翻涌。
柳小娘只觉心力交瘁，强撑着慌乱欠了欠身，“家主，珠儿年纪小行事没分寸，都是妾教导无方。家主若要罚，便罚妾吧。”
她太清楚薛明淮对自己的纵容，可眼下这局面，若是自请责罚，才能勉强挽回薛明淮的疼惜。
薛明淮望着柳小娘委屈的神情，虽有些恼薛含珠口不择言，却舍不得真罚柳小娘半分。
薛含瑰垂眸立在一旁，语气充满歉疚：“是女儿的错，没能约束妹妹守礼。爹爹要罚便罚女儿，莫怪阿娘。”
薛含瑰压制心底的不甘，扬起唇角笑意温婉道：“长姐既喜欢竹藿阁，妹妹岂有不让的道理？”
她转身吩咐贴身嬷嬷，声线轻柔却透着不容置疑，“周妈妈，仔细将我房中的物件都搬到秋澜阁去——可别耽误了长姐的时辰。”
话落，她又对着薛明淮欠了欠身，眼眶微红：“今日都是女儿的错。若搬去秋澜阁能让长姐舒心，女儿便是多费些功夫，也是甘愿的。”
含祉神色间亦是愧疚，“五妹妹心直口快，这些年我不在府中，她对我有怨意也是应当的。”
她望着薛含瑰，语气恳切，“若五妹妹还在气头上，还望二妹妹替我多担待些，劝她消消气。若实在不行，我便亲向她赔礼。”
看着薛含瑰那副委屈隐忍的模样，含祉心中冷笑。她太清楚这出“以退为进”的戏码，不过是想在薛明淮面前博同情。
可惜算盘打得再精，这场戏，也注定要落空。
薛明淮闭了闭眼，记忆里那个撒娇的小玥奴，如今连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的。明明比含珠大，却还要给妹妹道歉，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含珠被惯得口无遮拦，在阖家团聚时还说这样的混话，反观含祉受了委屈，还在替妹妹开脱。
想到此处，他下颌绷得很紧，扬了扬衣袍。
“竹藿阁本就是你自小住的地方，搬回去是应当的。”
薛明淮话音刚落，薛含瑰面色瞬间失了血色。
她如何听不出爹爹语气里的冷硬，那声“应当”，爹爹还是恼了。
她看着含祉的温顺模样，不过是以退为进，拿幼时情分做筏子。
从前她不曾将含祉放在眼里，以为不过是个没了阿娘的孤女，可眼下惊觉，她那张温婉的面孔下藏着何等恶毒的居心。
“至于添置人手一事，便由常妈妈操办。这些年她守着你生母的正院，如今你回来了，也该让她贴身伺候。”薛明淮和声道。
柳小娘心底不悦。常妈妈是程氏的心腹，向来刚正不阿，这些年没少给自己使绊子。
如今含祉归来，若让常妈妈安排侍女，她安插眼线的计划怕要落空了。
常妈妈却喜不自胜，眼角笑出皱纹来：“是，家主。奴婢定当尽心竭力，护娘子周全。”她挺直脊背，十分郑重。
含祉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好戏该收场了。她福了福身，语气软糯：“多谢父亲。女儿这就回竹藿阁收拾，一会儿父亲可要来同我用膳。”
薛明淮看着她温婉懂事的模样，心底满是欣慰，重重地点了点头。
望着含祉离开得背影，薛含瑰瞧了眼柳小娘，这才款步上前和声道：“爹爹，您莫要生气。其实自从知道长姐要回来，我和小娘心里都很欢喜，小娘还到家祠为长姐祈福，想着一家人终于能团圆了。”
“珠儿年纪小，平日里被我和阿娘惯坏了，这才犯起了孩子脾气。她只是怕爹爹往后疼长姐多些，心里委屈才口不择言。”
薛明淮望着薛含瑰，她素来懂事，琴棋书画又样样拔尖，又温柔体贴，活脱脱像极了柳小娘年轻时候的模样。
今日这事说到底是含珠不懂事，怎能迁怒于她？
见薛明淮神色松动，薛含瑰适时垂下眼眸，掩去眼底那一抹得逞的笑意。
含祉刚跨出花厅，身侧的明笺便笑吟吟道：“娘子，您没瞧见柳小娘方才那脸色，比吃了黄连还难看。这一番闹腾，竹藿阁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只是个开始罢了。柳氏在府里经营数年，处处都安插了自己人。今日她们吃了亏，往后不会善罢甘休。”
常妈妈闻言，沉声道：“娘子说得是。柳小娘最会扮无辜可怜模样，家主今日虽然偏袒您，不过三五日，枕边风一吹，什么都不会改变。”
含祉知道常妈妈说的在理。柳氏协同掌管中馈多年，手上也握着不少库房账本，依她的性子，定然处处谋划算计。看来往后还要徐徐图之。
“祖母和二叔母那边都对她有成见，都是现成的力。”
含祉望着明笺与常妈妈凝重的神情，忽然轻笑出声：“今日这招以退为进，不就很好么？往后的日子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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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含瑰寻到薛含珠时，她正蜷缩在屋子里，红肿的脸颊还留着指印。
“还哭？你今日那番话，差点把阿娘苦心经营的十几年都赔进去。”她攥住妹妹颤抖的手腕，“祖母和二叔母早看咱们不顺眼，如今咱们只能倚仗爹爹，你倒好，当着爹爹的面针对她，岂不是糊涂至极。”
薛含珠猛地甩开她的手，“我就是讨厌她！凭什么她一回来，爹爹就把竹藿阁给她？明明是她故意算计我们。而且她不过是个没阿娘的野丫头，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
薛含瑰瞳孔微缩，她忽然蹲下身，冷笑道：“野丫头？你今日这般哭闹一番，更像没家教的野丫头。”
薛含珠瞪大了眼睛，抽泣道：“阿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明明是她先回来抢我们的东西，凭什么我连说都不能说。”
薛含瑰看着妹妹涨红的脸，忽然嗤笑一声道：“不是不能说，是不能当着爹爹的面说。你给我好好想清楚，往后要是再这样没脑子，你这一辈子都要被她踩在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