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练结束后,隔天在大礼堂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汇报演出,新高一的军训就此算是告一段落。
回程的路上,车上的冷气开得很足,应熹半靠在椅背上补觉,期间被冻醒了好几次。
快到学校的时候,李洋站在过道上,使劲拍了拍手:“都起来了,别睡了,到家啦!”
应熹睡得很轻,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只是眼睛却还很疲倦,头抵着车窗,神思惘然。
车上其余人也都渐渐坐直,竖着耳朵听李洋讲放假通知。
“咱们在学校上了也有快一个月课了,同学们心里要清楚,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月考。这是你们进入高中的第一次考试,我希望大家都认真对待。”
巡视了车里的人一圈,李洋才继续说:“本来学校是只放一天假的,念在大家是新同学,又刚经历了军训,所以——给你们放三天。”
底下的人没觉得占到什么便宜,哭天抢地叫成一团。
后面他又说了什么,应熹都没怎么听。浑浑噩噩地下了车,回到家后已是下午一点多。
意料之中,家里空得连个人气都没有。王文祥和应渺都不在。
她把行李箱随手丢在卧室地上,倒头就睡。
这一觉就睡到了晚上八点,她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好觉了。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醒来后心脏依旧狂跳不已。
家里还是一片寂静,应熹坐在床上,没有开灯。
黑漆漆的室内,她的视线在万家灯火的某处虚空处凝住,良久,才起身去厨房接了杯冰水。
虽然已经搬到这里快半年了,应熹还是会感到很陌生。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是初三最后一次期中考后,她拿到年级第一,应渺奖励给她的。
到货的当天晚上,应渺坐在床边,兴奋地和她一起开箱,给她加油鼓劲,好像她半个身子已经探进了清北。
可惜的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得过第一,这个电脑也再没被打开过。
太久不开机,电脑已经没了电。
她靠着记忆找到充电线,成功开机后,无数应用弹窗跳出来。
耐着性子一个个关掉,留在最底层的是她的通讯软件,好像当初设置了自动登录。
半年不上线,消息列表里,一列都是红色的未读消息提醒。
最上层是年级大群和班级群,已经毕业许久,里面还是有不少人在活跃,消息一直实时闪个不停。
其余的大多数都是中考后,跑来询问她中考成绩的,还有零星几条是些口水话和八卦。
她没有点进去查看详细内容,啜着冰水一条一条删除,几乎没有思考。
光标滑动到孟泽之的时候犹疑了一瞬。
对方最后的一条消息,排在一堆“你考了多少分”中特别扎眼。
他问:【你搬家了?】
右侧的未读消息显示一共有九条,最后一条发送时间是在中考后。
放在鼠标左键上的食指动了动,应熹最后还是没有点进去,直接按了删除键。
最近的一条是初中班主任发来的,询问应熹国庆是否有时间,能不能回母校,给预备中考的学弟学妹们宣讲一些学习心得。
应熹觉得有点可笑,自己的中考成绩有什么好给别人传授的呢,便斟酌着婉拒了。
老师约莫还没睡,很快就回复过来一条语音消息。
应熹点开,老师惋惜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听得很清晰:“小熹,你是个好孩子。老师对你的情况也略知一二,你没做错什么。以你的资质,未来一定是人中龙凤,你要有不坠青云的志气和锐气,老师相信你,也很期待你能来。”
应熹听着,却觉得没法再听下去,草草回复了好,和老师商量了回学校的时间,就预备下线。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天真。还以为躲开过去,过去就会过去。
事实是,过去因其不可更改的性质而像是一种被封存起来的永恒,而她对这种永恒束手无策。
眼神空空地落在电脑屏幕上,却见已经清空的消息列表,突然又弹出一条消息。
孟泽之:【舍得上号了?】
明明只是一行躺在屏幕上的黑字,她却几乎能想象到对方的表情。
那种云淡风轻、好像不把一切放在心上的表情。看似无害的瞳孔,眼尾泛着一种冷冷的嘲弄。
就连打出来的字,也沾染上他那不经意的散漫。
应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在线的,时机还把握的这么好。
鉴于他承包了自己一顿午饭的恩情,应熹没有装没看到,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按下回车:【盗号的。】
不等对方回复,应熹就合上了电脑。
又是一夜无眠,早上七点多,应熹才堪堪睡着,十点钟的时候又被闹钟吵醒。
她怔怔地抱着被子,几乎有些迷恋这种睡醒后的头痛感,那种摇摇欲坠的茫然,好像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后她还是那个无知无畏的应女侠。
昨天约好了,今天下午先去老师家小聚,隔日上午再去学校宣讲。
老师家就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并不难找。
应熹到的时候,客厅里已经坐了五六个学生了,都是初中一个班,老师的得意门生。
一群人正在聊着什么,热火朝天。老师招呼着应熹坐下,他们却又住了口,寒暄过后气氛微冷。
其实学生聚在一起,聊的无非就是学习,尤其是在座的还有一个市状元。
应熹知道,他们是在顾及自己——顾及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占据年级第一宝座接近三年,却在中考前,从神坛跌落的那个可怜鬼。
他们不想刺伤她,所以善良的沉默着。
老师捧着茶杯望着自己的这些得意门生,内心喟叹,转而说起自己新带的毕业班,场面才又活络起来。
老师常年站在讲台上,嗓子说久了就发干,随意聊了半个钟,大家便主动告辞了。
一起走到小区门口,这帮曾经的同窗就各自挥着手,四散在人海里了。
应熹一人独行,但见远处的云被鳞次栉比的高楼遮盖住,汽车飞驰而过的风吹起一地枯叶。
这条回家的路她曾经走了无数次,如今靠近竟是一阵心悸,让她只想快速逃离。
“应熹!”
思绪飘摇间,身后忽然有人喊。
是刚刚一起去老师家的同学之一,张构。
在应熹的印象里,张构是一个典型的好学生。高高瘦瘦寡言少语,永远第一个到校,上课从来不会趴着躲懒,所有作业都认认真真完成。
他也没有什么朋友,唯一走得比较近的只有孟泽之。
但就是这样一个沉迷于学习世界的人,竟然在初三那年的寒假向应熹告白了。
她连父母与孩子之间天生的感情都尚且搞不明白,更何况是后天朦胧的好感。
当时她好像是这样说的:“对不起,只是我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喜欢。”
说完应熹就后悔了。果然,张构的神情也一下难看起来。
这个回答好像很装,又有点敷衍的意思。
从那以后,张构都是躲着她走。
他主动叫住她,应熹是有些意外的。
张构快步走过来,连寒暄都没有,好像其实他也很厌烦这场对话一样,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孟泽之去哪个学校了吗?”
应熹偏头看他,眸光微动:“六中。”
“呵,物理双星,也不过如此。”张构微嘲,可能是她眼中的讶异太明显,张构居然笑了:“你肯定很好奇吧?为什么我和孟泽之不是一个班的,关系却那么好;为什么关系那么好,我现在却连他去哪了都不知道。”
应熹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她压着心里的不耐,冷声道:“不好奇。”
张构闻言停住,讽刺地看向应熹,自顾自地说:“我跟他能决裂都是因为你,你倒一如既往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明白,不好奇,你不觉得可笑?”
他话里话外无端的指责,让应熹久违地被惹恼了。
她微扬下巴睨他,食指勾着高马尾的发梢,在指尖绕成一圈又一圈,轻蔑道:“你不会以为我很关心你们吧?”
“不关心最好。”张构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泛着一种诡异的光,他又笑了:“他想踩着我往上爬,不可能。”
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拦住,说了些更莫名其妙的话,让应熹原本就压抑的心情更加烦躁。
快步走回家,躺在床上又补了一下午觉,直到夜色降临,她才觉得心情稍有缓和。
一整天没有进食的胃,空荡荡的像是漏风。不饿,却坠得难受。
结果去厨房一看,冰箱比她的胃还空。
虽说是搬了家,但其实离以前住的小区,也就隔了几个街区。
等应熹回过神,已经停在了曾经最常去的小吃店门口。
昏黄的路灯晕染出一大片暖色的光,远处是光怪陆离的霓虹灯,近处是热气腾腾的熟食铺,三两个食客在店里闷头吃着,时不时抬头和老板闲扯几句。
常青的行道树叶片尚且浓密,在风的拨弄下发出沙沙声。有卖零碎玩意的小商贩,在树下垂头打盹。
这座城市太大了,既能容纳无数人的市井苦乐,也能轻易隐匿一个人的喜怒爱憎。
这座城市又太小了,小到她一扭头,就看到了一个以为再也不会遇见的阴魂。
虽然记忆里,他家确实是在附近,但这都能被她遇上,应熹感觉自己又该算命了。
他牵着条毛发光泽的金毛犬,一看就是一只吃得比人好的狗上狗。
它那吃得不如狗好的狗下人主人,随意套了件松垮的黑色短T,隐约能看到他精致的锁骨。整个人慵懒而放松,一派恣意享受这夜色无边的神情。
应熹眨了眨发涩的眼睛,背过身低头假装看手机,企图和他来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擦肩而过。
孟泽之好像真的没注意到这边,很快就从应熹身后经过了。
正在应熹松了口气的时候,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亲昵,伴着夜风传进了耳朵:“别这么没礼貌。”
那一瞬间,应熹有些惊疑不定了。她一时没听出来他在跟谁说话。
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在跟很亲近的人讲话,因为那是一种不可能出现在她和他对话里的腔调。
但他说话的内容,却又好像是看出了她在对自己视而不见之后的一种不满。
问题是,这附近好像也没有别的人了。
他总不能是个阴魂,就真的在和鬼讲话吧?
最终还是那该死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应熹状若无意地抬头看去。
看完之后觉得还不如不看。
是的,这附近没有别的“人”了,但还有条狗啊!!!
孟泽之正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抚摸着金毛犬毛茸茸的脑袋,神色里是一种对自家孩子无可奈何的宠溺:“南北东,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随地大小便,你怎么还是学不会。”
金毛犬不服地“嗷呜”了两声,一副“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胡说些什么”的眼神。
孟泽之无可奈何地叹气,又拍打了狗头几下,起身准备继续遛它。
然后,他蓦地朝应熹的方向扫了一眼,似乎十分不经意地看见了应熹,低低“啊”了一声。
应熹的视线还来不及收,孟泽之的目光又毫不避让。
四目相对之际,应熹正踌躇着怎样开口才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道别,就听见他假意为难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入耳中:“你该不会以为我在和你说话吧?”
应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