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沉默。

    良久,应熹弯起眼睛,浅色瞳孔在路灯的照耀下仿若鎏金灿火。

    “你怎么也在这?”她眨眨眼,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佯作讶异,“刚只顾着看狗了,没注意到你,不好意思哦。”

    至于是想当透明人还是当狗,就看孟泽之个人选择了。

    孟泽之站在路灯照射范围之外的地方,眸色深深地盯着她,半晌没说话。他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眉眼罕见地没那么冷,甚至染上了一丝柔和。

    旁边那只叫南北东的金毛,不耐寂寞地绕着他的裤圈打转。

    光影淡淡地在地上割裂出一圈弧度,就好像,划分出了两个世界。

    应熹避开他的视线,唇畔的笑意忽然无影无踪了。

    破天荒的,孟泽之居然没有怼回来,他不轻不重地“哦”了声,问道:“来吃饭?”

    小吃店不大,菜单张贴在墙上,点餐站在门口跟老板说一声就行。

    应熹点头,边看菜单边应付他:“你遛狗啊?这么晚了,早去早回。”

    孟泽之收了收狗绳:“不啊,我也吃饭。”

    应熹:“……”

    狗:“……”

    他堂而皇之地向老板买了瓶矿泉水放在地上,把狗绳套了上去。

    然后随口敷衍了狗一声:“你坐在此地莫要走动,你哥吃个饭就来。”

    金毛急得想学人话骂他,但被“栓”在原地,只能认命地趴在地上,目光中是强烈的谴责。

    应熹:“……”

    她不知道该佩服谁了,这一人一狗反正她是叹为观止。

    店面狭小,统共不过六张桌子。彼此又认识,自是不好意思独占两桌,应熹只能被迫和他拼桌。两人都没说话,在热热闹闹的店里显得很古怪。

    幸而老板动作麻利,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没一会就上桌了。

    应熹正擦着筷子呢,就听见对面那位凉凉的声音:“你昨天上你号没?”

    隔着不断升腾的水气,应熹面不改色地撒谎:“没。”

    孟泽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你号被盗了。”

    应熹吃了口面,心道老板手艺越发精进,一碗简单的阳春面做得是鲜香四溢。

    她也没太在意孟泽之在说什么,不以为然道:“没事,反正那号也不用了,盗就盗吧。”

    “怎么没事,”孟泽之说,“那盗号的骗我钱了。”

    应熹:“???”

    她心知肚明这东西是在碰瓷,但她还只能当个哑炮。

    “啊。”她装模作样地关心道:“怎么回事?骗的多不多啊?”

    孟泽之慢条斯理地挑了筷子面条,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白冷光的照射下,显得越发好看。

    “‘你’说‘你’穷得没钱吃饭,马上就要饿死街头,”他顿了下,唇角勾起一分恶劣的笑,“哭着闹着求我赏‘你’一顿饭钱。”

    应熹:“……”

    “你不赔偿我?”他得寸进尺。

    最后应熹付了两碗面钱。

    小吃店旁边不远处就是个便利店,门口的招牌亮着刺目的白光,在一排店铺里突出得惊人。

    孟泽之白嫖了一顿晚饭,春风得意地去解救一脸怨恨的金毛。

    应熹看着便利店的门头,福至心灵,冲孟泽之丢了一句“你等等”,就小跑几步过去。

    孟泽之挑眉,抱着臂在原地候着,等应熹买完东西出来,目光落在她手上,神色倏地寡淡了几分。

    应熹拿着一条能量棒和桃子汽水,往他跟前递。

    他不动。

    应熹又递。

    孟泽之收了。

    他左手攥着汽水和能量条,右手把狗绳往应熹手里一送,声音轻得像要随风而逝:“你等等。”

    他不紧不慢地往便利店走,不知怎的,应熹觉得他好像在不高兴。透过便利店透明的玻璃往里看,他的唇紧抿着,短发下的眉眼好像被冷气柜的冷气传染,渗着凉意。

    再出来,他的手里多了一大塑料袋乱七八糟的零食,看起来好像要把便利店搬空。

    他把袋子塞到应熹怀里,极缓慢地说:“不急,你慢慢还。”

    应熹抱着一堆零食到家的时候,是八点三刻。

    应熹家在一楼,远远就能看见家里的灯亮着,光线四散弥漫,温暖得很空洞。

    应渺坐在客厅,听到开门声不动,只是吃着苹果,侧头看过去。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她看似无意地问。

    应熹把钥匙放在鞋柜上,袋子搁在脚边,在门口换鞋,闻言淡淡“嗯”了一声。

    “不放到桌子上,是怕我吃你的吗?还是——”应渺笑了,咬了口苹果,阴阳怪气的,“哪个男朋友买给你的,不敢拿过来?”

    应熹动作僵住,死死咬住下唇,无意识地扯着鞋带。

    又是这样。

    应渺走过来,斜倚在墙上睨她:“考那么点分,你好意思吃吗。反正我是不好意思。”

    应熹不想和她争执,那种厌倦、恶心又如同潮水般向她涌来,反复在她心头冲刷。

    她突然想起来,她那时候为什么爱看恐怖片了。

    因为其他类型的影视作品里,严父慈母其乐融融的场景,会觉得虚假;歌颂父母恩情的感人片段,会觉得讽刺。

    她的生活像是泥潭,而她满身污浊,看到光辉圣洁的片段,甚至生不出艳羡,只觉得自惭形秽。

    她曾经也不甘心地质问,质问上天,质问鬼神,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那么多幸福的人,可偏偏是她在痛?

    可是从来没有人回答。后来她就不问了。

    应渺自说自话得无趣,抬手推应熹:“你是哑巴吗?说话。”

    应熹向后踉跄靠在墙上,主卧的门开着,她看见王文祥躺在床上,正漠然地看着本杂志,对这边的事情连一丝余光也不曾有。

    “说什么。”

    “说你怎么有脸回来的!”

    应熹扯着嘴角,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淬着嘲弄:“怎么有脸回来?”

    她意味不明地咀嚼着这句话,然后笑了:“当然是跟你学的啊,其、女、莫、若、母。”

    不再看应渺,她弯腰提起袋子,漠然地往卧室走。

    “给脸不要脸!”应渺在身后气结,抬手把苹果仍在应熹面前的墙上,留下淡淡的汁水印。

    苹果反弹着滚在地上,停在应熹脚边。

    应熹毫不停顿,“砰”地一声反锁上了门。

    她没有开灯,颤抖着手摸黑从包里取出 MP3,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直到黑暗和音乐将她淹没,才感觉到安全。

    耳膜疼得快要炸裂,才看见天光从窗帘缝隙一丝一丝爬进来,困意却不合时宜地泛上来。

    想起今天和老师的约定,应熹强撑着坐起来,听到家里渐渐没了动静,才起身趿拉着拖鞋准备去洗漱。

    目光落在地板上的一瞬怔住了。

    地上横躺着一张从门缝递进来的纸片,不用想也是应渺。

    ——“对不起小熹,妈妈昨天心情不好,你体谅下妈妈。妈妈给你报了个补习班,你然然姐也在那。你要好好学,一定比她学得好,妈妈相信你!”

    末尾是一个手画的、丑丑的笑脸。

    她总是打个巴掌再给颗糖吃,却从来没想过,巴掌打得多了糖也就不甜了。

    何况这连糖都算不上。

    还是国庆的第二天,校园里只有初高三两个年级在补课。

    上课时间,操场上空无一人。耳边是不知道哪个班级传来的读书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一阵一阵地回荡着。

    老师不只喊了应熹来做宣讲,一人轮流说十分钟,很快就下来了。

    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应熹抬头看了看天。眼睛或许是太久没有休息,瞳孔向远处放大的同时,还传来密密麻麻的酸胀感。

    左手边的教学楼通身是典雅的象牙白,整体的建筑风格是典型苏联风,三层的小洋楼格外漂亮。

    小洋楼正对着操场,每次下课在操场上转悠,应熹总会抬头看上两眼,十次有七八次都能看见孟泽之。

    他好像特别偏爱三楼最左边的位置,双手撑着刻着浮雕的栏杆,懒洋洋地往楼下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应熹记得,初中那会,孟泽之也是校草来着。

    当时慕名来看他的小姑娘特别多,什么年级的都有,操场上一度人山人海。校领导开会讲话的时候,还特意表扬了这种热爱竞技、强身健体的好风气。

    现在想想,还挺逗的,不失为一段佳话。

    学校并不大,从最里侧的教学楼到大门口,走路快点的五分钟就窜过去了。

    应熹一路走出来,都没碰到什么人,也就门口保安大爷还对应熹有点印象,笑眯眯地替她开门。

    门是电子遥控的,一按按钮,伸缩门就从右向左滑动,街上的车水马龙跟着一截一截往眼前蹦,卷轴画似的。

    一块蹦出来的,还有杵在门口兼职醒狮的一人一犬,见人出来,目不转睛地瞅着。

    保安大爷笑得更慈祥了,语气里是中老年人特有的八卦和揶揄:“哟,还有人接。”

    应熹:“……”

    孟泽之很淡的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给谁解释:“没办法。主要是——”他说着看了眼自家金毛。

    可能是被一种莫名的神力驱使,应熹突然和金毛对视上了,双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妙。

    孟泽之恍若未觉,声音里带了点无奈,接着道:“我家狗一大早起来,说它想上学了。”

    保安大爷被逗乐了,连连夸道:“是个好狗!有上进心,好!”

    应熹:“……”

    狗:“……”

    最后就变成了,应熹在前面走着,孟泽之牵着条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说话的意向,两个人就这样同行了小半条街。

    应熹不知道他是怎么踩着点找到这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尤其是在昨天晚上他明显不高兴,塞了她一包零食,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她,转头就走后,就更看不清楚这个人的心思了。

    她原本也不太想搭理,但架不住有个认识的人走在后面,总有种被盯着看浑身不得劲的难受。

    她叹了口气,还是回头喊了他一声:“孟泽之。”

    应熹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喊他名字的时候,舌尖会轻轻地抵过上牙膛,说的慢的时候就更明显了,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抬头,似是疑惑:“嗯?”

    应熹说:“你还要跟着我多久?”他家并不在这个方向。

    应熹自知这句话其实很容易被反驳,虽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在跟着她,但他大可以说“别自作多情了”、“谁跟着你了”、“遛狗不行啊”这些无赖话堵她。

    但他没有。

    他说:“等到你家吧。”

    他没什么轻佻的意思,就那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微敛眉眼,声音有点哑地说:“你不是搬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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