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文票据?
顾行昭微微一僵,悄然欠身,凑近门边。
她不是有意偷听。可十几年的外语学习,就算心再静,也会被这几个词像钩子一样,牢牢勾住魂魄。
“外文票据都是伪造的。辛烟此等明文禁品,他们定不敢列在契约上。”
“傅大人,虽说直接搜查太过张扬,但伪装成顾家未免太过冒险。若那顾小姐露了口风……”
“无妨。”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丝调侃意味,“比起这个,你们还是先学外商用语吧。商队若是连一句‘太贵了’都听不懂,只怕暗查十年也难得结果。”
“那几句我们早会了!好啊哟毒蝇、好马吃、古德、百德……”
顾行昭突然瞪大了双眼。
这些蹩脚词句,就算口音极重,她也能瞬间理解——
毕竟这是她学了一辈子的English啊!!
“要我说,那蛮夷红毛踏进我大周就该入乡随俗,说咱大周话。何必让咱反过来学他们?”
屋中人语气愤愤,仿佛这件事是天理不容的屈辱。
顾行昭靠着廊柱,沉默片刻,轻轻叹息。
她前世学历史时,也曾有人把闭门造车奉为骨气,最终酿成百年之痛。
守着一隅语言而拒绝交流,到头来不过是自绝于人。
这时,傅惟清温和却不容置喙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非也。此等想法,并不可取。”
“我大周地广人众,自有大气。用蛮夷之语,是为通达,不为卑下。”
“可那终究是……外语啊。”
那句反驳声渐弱。
顾行昭不再听下去。
三观相合也罢,不合也罢,于她何干?
她不过想找个地儿,安安稳稳苟着过日子。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皱巴巴、脏兮兮的男装,心中浮起一个更实际的问题:
她这副模样,加上发烧的杏花,该如何谋生?
屋内议论尚未停歇,又有一人道:
“……这他国小语,对官吏自然无用。但若是行商百姓识得几句,也算多一条活路。”
“识字不易,通语更难。若真有人能懂洋话,将来不论经商、出使,岂非另辟蹊径?”
顾行昭心神微震。
另辟蹊径!
一瞬间,她心中豁然明亮。
月州口岸,她一定会去,但不必随他们同行。她知道得太多,一旦说错半句,性命堪忧。若不小心撞了人家的底线,怎么死的都说不清。
她快步下楼,走至柜台前,敲了敲木台。
掌柜睡眼惺忪抬头:“客官?”
“您这里可有退热的药?”
说着,她从怀中摸出银子,放在台上。
掌柜接过,正要转身取药,忽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掌柜的,可有人模样年轻、衣着脏乱,一主一仆?昨夜从城里出走的,可能落脚此处?”
声音一落,来人目光一扫,锁定在屋中两人身上。
该死。
顾行昭心中猛地一紧。虽未亮明身份,但她一眼,便认出那是顾府打发出来的下人。
她垂下眼帘,压住慌乱,从容掏出一锭银子,“啪”地一声放在柜台上,语调镇定:
“这药我全买了,多备着赶路,不用称了。”
银子分量实打实,砸在木台上清脆响亮。
掌柜顿时神情一变,淡淡笑道:“我们这儿从昨日起就没见着新客。”
那仆人狐疑地打量片刻,见眼前二人神情如常,只得悻悻离去。
待外头脚步声彻底消失,顾行昭才收起药包,转身离开。
该死,该死,该死!
顾家人怎么阴魂不散?过去十七年,她在那个家里连影子都不算,如今却追她如命?
她咬紧牙关,手指微颤,手中的药包似乎也烫手得发颤。
这只是第一波。
最多半日,顾家就会调集更多人手,挨家挨户搜查驿站。
杏花烧得厉害,再不请郎中肯定出事。
她们……迟早会露馅。
她攥紧药包,脑中飞快盘算:傅惟清假扮顾商,定不希望身份暴露。如今她知其秘密,若主动示好求合作,对方至少不会拒绝。
搏一线生机,她并非没有筹码。
她深呼一口气,走进厨房,煎药,端上楼。
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将那苦涩滚烫的汤药喂进杏花口中。
等人安顿妥当,她起身,望着窗外仍旧昏沉的天色,掌心已被冷汗濡湿。
站了片刻,她走出至走廊尽头那间房,抬手轻叩门板。
“咚咚咚。”
冷风吹过,廊中一片寂静。她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
“傅大人,”她压低声音,语气镇定:
“可否做个交易?”
————
两个月后,月州口岸。
当马车驶入口岸时,身着素布麻衣的顾行昭正侧身坐在车门边,远望着眼前这片喧闹如市、车马如龙的港口,心跳不由加快。
两旁店铺林立,招牌横竖交错,绣着“福”“信”“恒”等金漆大字的幌子随风作响。水巷边,船夫号子连绵,桅杆如林,货船、沙舶、大眼鸡船密密麻麻泊满整个码头。
岸边是木箱麻包,茶叶、陶瓷、药材等整齐码放。通事们正与洋人比划着手势交谈。粗布短褂、肩扛沉重货箱的苦力与头顶白色假发的洋商们擦肩而过,在晒得发白的石板路上赤膊奔走。
混着海边咸腥味的风吹过,让顾行昭一时间有些恍惚。
“小姐,”杏花低声凑近,“这地儿……比咱们想得还大。”
“嗯。”顾行昭淡淡看了眼不远处那群“洋人”,心头有了计划。
她从腰间取出皱巴巴的货单,放下车帘,开始核对车厢货物。
她与傅惟清交易有好几项,而这第一项便是承担商队临时伙计。如今的她,不再是顾家三小姐,倒更像个南下谋生的小账房。
马车缓缓停在衙署外。
帘子掀开,傅惟清一身富商打扮,风度翩然地抬手扶她下车。
顾行昭落地,拢了拢袖角,嘴角带着得体的笑意:“多谢御史大人这些日子的关照。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
傅惟清没有接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顾行昭对他的反应了然于心,轻声道:“您放心,交易尚未完结。您只需静候佳音。”
男人点点头:“好。”
目送着傅惟清走进衙署后,杏花转过头来,终于将憋在心里的疑问全都抛了出来。
“小姐,现下我们要去何处?您跟监察御史大人究竟做了什么交易?不是给假商团做临时监工吗?”
两人在繁华的月州街道上走着,路边各式各样的新鲜海货和热带水果让人口水直流三千尺。
顾行昭盯着那些吃食,不慌不忙地应着她:“他们又不缺我们两个苦力,怎么能算得上是交易?”
“您说的对,所以您究竟做了何等交易?”
“想吃饭吧?”顾行昭答非所问。
“小姐!”未得到答案的杏花无奈跺脚,“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您怎成了您最厌恶的谜语人!”
话音刚落,身前的顾行昭突然刹车,抬头望向眼前的小楼。
杏花跟着她的视线上移,看到这座楼上,印着“通事馆”三个鎏金大字。
顾行昭扬了扬下巴。
“走吧,我们去赚钱。”
前世她顾行昭研究生毕业,逛遍招聘网站,全被拦在“三到五年经验”门外。如今,便让她这位满级大佬回新手村虐菜吧!
“……通事?小姐,咱们没学过洋文啊。”
顾行昭咧嘴一笑:“不,你学过。”
也不再多解释,她推门而入。
通事馆内人来人往,一面是本地胥吏、一面是外商通使,穿着打扮各不相同,话语交错如织。
门房老吏抬眼皮瞧了眼灰头土脸的两位女士:“做什么的?”
“应聘通事。”
“通事?”对方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面前两位女子。
看见两人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以及头发下绾得松散的简单发髻,他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自己手中的文书。
“报错地方了,小娘子。我们这儿不招女账房,也不养闲人。”
“我来应聘洋文通事。”顾行昭再次重复。
那老吏抿了抿嘴,不耐烦道:“识字?”
她点头。
“识外文?”
她又点头。
“你家夫君呢?”
顾行昭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没有。”
“那你家父兄呢?”
“无父无兄,母也早亡。”
“啧啧……”对方摇头,语气多了一丝怜悯似的揶揄,“孤女一人来职?你是来求人给你吃口饭,还是找人给你张罗后事的?”
顾行昭神情冷了几分:“我来找一份凭本事吃饭的差事。”
“那你背一遍《番语同音字汇》来听听。”
顾行昭:“……?番什么?”
“连这都没听说过,来这儿作甚?闹场子的吗?”
话音未落,他便起身伸手,粗暴地抓住她胳膊就往外拖。
“我在这通事馆做了二十年,还真没见过姑娘家跑来应聘的。你若真想赚钱,不如去问问隔壁潇湘楼的老鸨,看她收不收新姬。”
话说到这,杏花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拍掉男人的手,怒道:“您这是做什么?我家小姐来应聘,您不收就算了,凭什么动手?凭什么羞辱我们?”
老吏顿住动作,斜睨着她,眼神上下打量,语气阴阳怪气:
“小姐?那还劳烦姑娘你,劝劝你家小姐别做梦了。我们这儿,讲官话、讲番话,更讲资格。不讲姑娘家的勇气。”
就这样,一炷香不到的时间,这场连面试都称不上的对话结束了。
二人站在大街上,闻着街巷四处的饭香,心中更加郁结。
“……我连一句脏话都没说出口呢,竟就被扔出来了?”
顾行昭两眼发直,似是未曾想到一个专八竟然连口译的机会都没给就失去了基础岗位的工作。
“小姐,那我们现在……”
不远处,一家富丽堂皇的商铺门口,一位中年行商站在一位洋人面前,撕毁了二人的契约。
“Daniel, you an I are No.1 olo flen, you be long honest man, only go no chance.”
说完,中年男人转身进入了商行,留下那可怜兮兮,但身着华丽的红发男子跪在门口捡碎纸。
看着这凄惨的画面,顾行昭脸上一喜。
她走上前去,帮男人捡契约,将纸放进男人手心中时,她露出了平生最友好的笑容:
“Do you need hel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