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熨斗嘶嘶作响,喷出的白雾糊满了顾明的金丝眼镜。他站在厨房门口,声音隔着雾气传来,有点失真。
“沈南乔,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我手下动作没停,他很少这么郑重地叫我全名。
“薇薇那边出了点状况。”
我指尖顿了一下。林薇,人美心善,医院的明星医生。
“一个术后病人,情况突然恶化,没救回来。”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家属闹得很凶,说是重大医疗事故。”
“所以?”
“薇薇刚升上主治,这个节骨眼上,不能有污点。”他的镜片蒙着雾,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你是规培生,档案轻,影响小。你去认下来,就说……是你操作失误。”
熨斗的蒸汽烫到了我的指尖,一阵尖锐的刺痛。
“大不了,”他顿了顿,声音轻飘飘的,却砸得我生疼,“换个医院,重新开始。”
我关掉了熨斗。嘶嘶声消失了,厨房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他那张被雾气模糊的、依旧英俊却无比陌生的脸。
五年婚姻,原来只值一句“大不了重新开始”。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像是松了口气,伸手想碰我的肩。“委屈你了,南乔……”
我侧身避开,拿起那件熨好的衬衫,扔进他怀里。“顾明,我们离婚吧。”
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这个反应。我越过他,径直走进卧室,开始收拾我少得可怜的东西。
“你……就为这个?”他追进来,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恼怒,“薇薇对医院来说很重要!你懂事一点行不行?”
我没回头,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箱。“我懂,她对你当然也很重要,所以,我成全你们。”我耸了耸肩。
拉链合上的声音,很轻,却像切断了一根紧绷了太久的弦。
“沈南乔!”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别闹脾气!你知道离开仁和,离开我,你在这个圈子……”
我甩开他的手,抬头直视他。“顾院长,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这个人。
我拉着箱子走出这个住了五年的房子,一次也没有回头,身后也没有再次挽留的声响。
五年时间,能改变很多事。
比如,把那个为了爱情卑微到尘埃里的沈南乔彻底埋葬。
比如,让一个顶着医疗事故污名、被吊销执照的规培生,蜕变成心外科最年轻的华裔专家,沈南乔。
比如,让仁和医院那个高高在上的院长顾明,不得不亲自来机场接作为特聘专家的我。
我推着行李箱走出闸口,一眼就看到了他。
五年岁月对他格外优待,沉淀了那份矜贵,更显沉稳。他站在人群中,依旧是焦点。
他也看到了我。隔着涌动的人潮,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身上。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冻结了他脸上公式化的欢迎表情。
我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空气里只剩下行李箱轮子滑过地面的轻响。
“沈医生?”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试探,“欢迎回国。”
我伸出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的职业微笑。“顾院长,久仰。劳烦您亲自来接,辛苦了。”
他的手伸出来,指尖有些凉,握住的瞬间,我能感觉到他极其细微的颤抖。他盯着我的脸,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剥开我脸上每一寸伪装。
“沈医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抽回手,笑容纹丝不动。“顾院长说笑了。我第一次来贵院。”我拉过行李箱,“走吧?听说下午还有个简短的欢迎会?”
他僵在原地,看着我转身走向出口的背影。那目光,沉甸甸地烙在我背上。
仁和的空气,还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儿,混着点陈旧的霉味。
我的办公室在顶楼,落地窗,视野开阔。和顾明的办公室,隔着一个长长的走廊。
助理小陈是个刚毕业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沈医生,您的入职手续都办好了。这是下午全院学术会议的议程,您压轴发言。”
“谢谢。”我接过文件夹。
“还有……”她欲言又止,声音压低,“顾院长那边……好像有点奇怪。”
“哦?”我挑眉。
“他让行政部调了您所有的公开论文和学术资料,尤其是您在国外那几台经典手术的录像,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小陈的声音更低了,“还……还问过您以前是不是在仁和待过。”
我笑了笑,没说话。翻开议程,手指在“主讲人:沈南乔”字迹上轻轻划过。
下午的学术报告厅,座无虚席。
我站在讲台上,激光笔的光点清晰地打在巨大的投影幕布上。讲解着最新的心脏微创介入技术,冷静、精准,逻辑严密。台下是业界同仁,目光里有敬佩,有探究。
我能感觉到一道视线,来自第一排正中央。像冰冷的探针,固执地、一寸寸地描摹着我的轮廓,试图从我冷静的声线、专业的姿态里,挖出一点点过去的影子。
演讲结束,掌声雷动。
我微微颔首,走下讲台。人群涌过来,祝贺、提问。
我耐心地一一回应,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周围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我抬起头,对上顾明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震惊、困惑、一种近乎疯狂的求证欲。
他死死盯着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沈南乔……”
我打断他,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疏离微笑,同时手腕用力,试图挣脱,“您认错人了。”
可他的手指像铁钳,纹丝不动。
“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失态的急切,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不可能认错!你的声音,你的眼睛,你拿笔的习惯……你就是沈南乔!我的前妻!”
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前妻?顶尖心外专家沈南乔是顾院长那个因医疗事故被吊销执照、消失无踪的前妻?这信息量太大,足够整个仁和消化一个月。
我停止了挣扎,反而平静地迎视着他眼底的惊涛骇浪。笑容依旧挂在唇边,眼神却冷得像冰。
“顾院长,”我的声音不高,“我想您需要冷静一下。您的前妻,五年前因为重大医疗过失,已经被吊销行医执照了。这是医疗界公开的记录。”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震惊、好奇的脸,最后落回顾明骤然失血的面孔上。
“而我,是沈南乔,受聘于贵院的特聘专家。”我的手腕猛地一旋,终于从他失控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动作干脆利落。
“请您,”我抚平被他抓皱的袖口,语气平淡无波,“注意您的言行举止,也尊重一下我的身份和在场各位同仁的时间。”
说完,我转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脊背挺得笔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稳定,一步步走出这片令人窒息的漩涡。
但事情发展的越来越奇怪……
顾明开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我的手术,只要他有空,必定出现在观摩室那扇巨大的单向玻璃后面。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死死粘在我的背上。
查房时,他会“恰好”出现在我负责的病区,站在人群外围,沉默地看着我。我无视他,专注地询问病人情况,下达医嘱。
医院食堂,我端着餐盘刚坐下,对面就会多出一个身影。他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吃着饭,视线却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后来我习惯了,打不了把他当空气。
直到那天傍晚,我加班结束,刚从电梯出来走向停车场。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斜倚在我的车旁。
“谈谈。”他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
“公事?”我脚步没停,掏出车钥匙。
“私事。”他上前一步,挡住了我的去路。路灯的光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沈南乔……我知道是你。别再否认了。”
我停下脚步,终于抬眼正视他。夜色模糊了他眼中的情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顾院长,”我语气平淡,“我跟你,没有私事可谈。”
“当年的事……”他艰涩地开口,喉结滚动,“是我对不起你。”
“哦?”我挑了挑眉,嘴角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顾院长指的是哪件?是让我替林薇顶罪,亲手把我推进深渊?还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维护你的白月光?”
我的话像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剖开他试图粉饰的愧疚。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我……我当时有苦衷!薇薇她……”
“她的前途不能有污点。”我替他说完,语气带着一丝嘲弄,“我的前途就无所谓,反正可以重新开始,对吗?”
他哑口无言,眼中翻涌着痛苦和挣扎。
“顾明,”我叫他的名字,不带任何感情,“别傻了,五年了,那个傻乎乎爱着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沈南乔,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
我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沈医生。跟你唯一的交集,就是仁和医院的特聘合同。”我发动车子,引擎低吼着。“请让开。”
车子驶出,后视镜里,他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缩成一个孤寂的黑点,久久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