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五年后的一个深秋。
我和秦述整理旧物,准备搬家。在一个放满了我早期医学笔记和奖状的箱子里,我无意中翻到了一个很小的、硬壳的旧笔记本。
很普通,是我刚进仁和做规培生时用的。
鬼使神差地,我翻开了它。前面都是些潦草的病例摘抄和手术要点。
翻到中间一页,我的指尖顿住了。
那一页的空白处,没有医学笔记。只有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小字,笔迹青涩又用力,带着少女满腔孤勇的热忱:
“顾医生今天夸我缝合得很漂亮!他说我有天赋!要加油啊沈南乔!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旁边,还用简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秋阳正好,透过玻璃洒在泛黄的纸页上,照亮了那行幼稚又赤诚的字迹,也照亮了那个傻气的笑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狠狠攥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怨恨翻涌,没有痛苦,甚至没有多少波澜。
巨大的、迟来的、空茫的悲凉,无声无息地淹没了五脏六腑。
原来,在一切尚未崩坏的最初,在那个卑微如尘的规培生沈南乔心里,也曾如此纯粹地、笨拙地、用尽全力地仰望过他。
那份仰望,曾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那束光,后来亲手将她推入了地狱。
秦述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南乔,找到那个装相框的盒子了吗?”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把它扔进箱子里。
“找到了!”我扬声回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
秦述走过来,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发顶。“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
我靠在他温暖坚实的怀抱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胸腔里那片突如其来的、冰凉的荒芜感,用力压下去。
“没什么,”我转过身,回抱住他,把脸埋进他带着阳光味道的衣襟里,声音闷闷的,“就是……突然觉得现在这样,真好。”
他轻笑,收紧手臂:“嗯,以后会更好。”
夕阳的金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
那个笔记本,连同那个遥远得几乎模糊的、曾用尽全力仰望过谁的少女,被我永远地扔进了记忆的废墟里。
不再提起,也不再触碰。
只是偶尔,在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比如看到某个年轻规培生羞涩又崇拜地看着带教老师的眼神时,那一行蓝色的小字和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会毫无防备地跳出来,像一片轻飘飘的、泛黄的雪花,落在心湖上,转瞬即逝,留下一丝冰凉微涩的痕迹。
然后,归于平静。
时间像裹了绒的钝刀,缓慢却坚定地削平了所有尖锐的棱角。
我和秦述搬到了更北的城市。这里的冬天来得早,雪也下得格外慷慨。
平安夜。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将整座城市温柔地覆盖。路灯在纷飞的雪花中晕开昏黄的光圈,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
秦述去取车,让我在街角的咖啡馆门口等他。我拢紧了大衣领口,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影。
高大,却不再挺拔,像一棵被风雪侵蚀过度的老树。深灰色羊绒大衣裹着过分消瘦的身体,雪花落在他过早灰白的鬓角和梳理得勉强算整齐的头发上。脸上刻着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被长久痛苦浸泡后的麻木。
是顾明。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脚步猛地顿住,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和漫天飞雪,目光直直地撞了过来,那沉寂的眼底瞬间掀起一丝微澜,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覆盖。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拉链没有完全合拢。在他因为看到我而短暂失神、身体下意识前倾的瞬间,公文包敞开的缝隙里,一个白色的小药瓶滑落出来一小半,卡在边缘。
帕罗西汀,强效抗抑郁剂的名字清晰可见。
更扎眼的是,他插在羊绒大衣口袋里的左手,在身体微晃时抽了出来,似乎是想要扶一下车身稳住自己。
就在他抽手的刹那。
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知是尺寸过大,还是那手指早已失去了承载誓言的力气。
戒指无声地滑落……
在昏黄路灯和漫天雪光的映照下,一道黯淡的金光划出短促的弧线,“嗒”地一声轻响,掉落在我们之间那片洁白无瑕、尚未被踩踏的积雪上。
雪花温柔地、迅速地覆盖了它大半的身体。
世界静得可怕。只有雪花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枚半掩在雪中的旧戒指,然后落回顾明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
顾明的目光,则死死钉在雪地里那点微弱的金光上。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抽出手、微微前倾的姿势,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剧烈收缩着。
谁都没有动。
没有弯腰,没有惊呼,没有一丝想要去捡拾的意图。仿佛那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镜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近,给了雪地里那枚小小的、沾着雪粒的旧金戒一个冰冷的特写。
戒指内圈,在雪光的映衬下,一行极细、却无比清晰的刻字露了出来:
GM & SNQ2013
顾明(Gu Ming)和沈南乔(Shen Nan Qiao)。2013年。那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彼时情深,以为刻下的是永恒。
冰冷的金属,滚烫的刻痕,沉默地躺在纯白的雪里,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讽刺的墓志铭。它证明着主人偏执的病态固守,也在此刻,成了他彻底溃败的象征。
顾明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他佝偻下背,像是被那行刻字压垮了脊梁。他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混合着寒风,显得格外凄厉。
公文包终于从他另一只无力的手中滑落,砸进雪里,药瓶彻底滚了出来。
一把宽大的、深蓝色的伞,带着温暖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稳稳地撑在了我的头顶,瞬间隔绝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只干燥、温暖、指节分明的大手,从画外伸入,无比自然地、坚定地握住了我暴露在寒风中、却始终稳定的左手。
是秦述。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雪地里的戒指和那个濒临崩溃的人一眼。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全然的守护和无需言说的了然。
他无名指上,一枚与我同款的、光洁如新的铂金素圈戒指,在雪光和路灯下闪着温润的光。
“雪大了,走吧。”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在这冰冷的雪夜里,像一道温暖的屏障。
他的手指收紧,将我的手完全包裹在他温热的掌心。
我最后看了一眼雪地里那枚被新雪迅速覆盖的旧戒,还有那个站在几步开外、捂着嘴佝偻着、在漫天大雪中无声恸哭、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雪吞噬的孤寂身影。
然后,我收回目光,抬起头,对秦述露出一个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嗯。”
没有再看顾明一眼。我任由秦述握着我的手,转身,一步步踩进更深的雪夜里。
深蓝色的伞,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将我们笼罩在温暖安宁的小世界里。
身后,是漫天大雪,是无声滑落的旧日信物,是凝固的过往,以及一个被永远留在那片冰冷纯白里的、彻底崩溃的、孤独的影子。
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那枚无人拾起的戒指,覆盖了散落的药瓶,覆盖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早已腐朽的言语,也覆盖了那个在平安夜里彻底破碎的旧梦。
我们踩过的新雪上,只留下两行深深依偎的脚印,一路延伸向灯火温暖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