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兰刚踏入合欢大门,就收到了来自星机阁的机关信鸢。
她挑了挑眉,感到有些意外。
本以为怎么着也得再费一阵功夫,却不想看着冷淡的小丘道长竟是个这么按耐不住的性子。
一路哼着小曲儿,她心情极好地蹦进了宗内大花园,找了张牌桌坐下,对着月光,小心翼翼地将丘处机的这份加急之礼托了起来。
这信鸢不大,做工极细,每一根羽毛的纹理都被雕刻的栩栩如生,足见手作者的心思细腻,此刻小巧一只停在掌心,安安静静的,令人越瞧越觉可爱意趣。
一想到那让她头一次吃闭门羹就吃上三月有余的华防,就要对她伏首谄媚的模样,宋月兰就止不住兴奋地浑身发颤。
然而颤着颤着,这其中意味就由兴奋渐渐变成了忐忑。
这修真界除了凌霄宗的机关无愧天下第一,唯二善此的便是星机阁。
想她李四师兄当年的头一春便栽在了星机阁手里,一只机关蝶耗费小半年,才只破了表一层。
后来头发掉光,过三层。
又壮汉变瘦狗,第八层。
如今她都筑基了,领她入门十年的李师兄还差临门一层。
机关和筑基,都差一层。
她不会也沦落至此吧……突然想到这处,宋月兰心头直打鼓,她抖着手指,前后左右细细看了许久,最终舒了口长气。
最简单的认主鸢,丘处机根本就没想为难她。
嗯….
她挠了挠一脑袋蓬松的枯发,忽生出一阵莫名心虚,又很快被想象中的盛景狠狠压下。
她会补偿他的。
嗯。
宋月兰对着空气点了点头,便曲起手指,极快地对着那木雕鸟嘴轻叩了三下。
只听咔哒一声,小鸟一身的木雕羽就颤了两颤,紧接着,整只机关一阵嘎吱作响。
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停于掌心的小鸟已经变作了一只刻木雕花的小盒,再打开,盒中整整齐齐地卷起码放着十几张纸符。
纸染冷香,墨迹凌厉,细细数过,整整一十八张。
宋月兰顿时欣喜若狂。
要是带着这些宝贝去拜门,别说一个大自在殿的佛子华防了,就是那天生真魔之血的魔域魔皇她能见上一见!
宋月兰大亲了一口手中宝贝。
对不起了小丘道长。
这东风正盛,她要乘胜追击了!
正得意着,余光一瞥,突然笑容一滞。
只见这牌桌正前方,那离她三步远的一处花丛,平白颤掉了几片叶子。
要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丫头,在深夜无人的花园里看到这动静,早就一蹦三尺高了去。
但宋月兰是谁?
合欢宗出品十年的老油子早见怪不怪。
夜下花园,穷到抠脚之弟子的练功好去处,一些资质不佳,又囊中羞涩的合欢弟子找不到课业时,便会在此发奋自修,美名“风月鉴赏”。
遵循着同门进步我不扰的良好传统,宋月兰收敛了神色。
看来下了牌桌,她的这些同门还是很上进的嘛。她晃着脚,又点了一遍符纸,满面春风就要收拾走人。
谁知,就在这时,那位贫穷同门突然不满至极地破口大骂起来。
“不过一个无名鼠辈,竟敢给本座摆如此难看的表情?本座许你走了吗?”
宋月兰:?
她给他让位,他骂她鼠辈?
宋月兰额角青筋暴起。
好嘛。
这铁公鸡虽然钱包不大,口气倒不小!眼虽瞎了,手倒比旁人长的长嘞!
本座?
哪里跑来的小□□,穿了衣裳就不知自己的斤两了?
今夜,她便叫他方知谁是谁!
她气势汹汹地收起盒子,起身就要开干,却眼见那花丛抖得越发起劲儿。
绿叶成片飞舞,娇粉的花朵跟着瓣瓣凋残,然后忽而一滞,紧接着,本一片清新的花园夜里,倏尔爆发出一声冲天的,难耐的长吟。
“啊......”
……啊?
横眉竖眼的宋月兰,当即就被那道骇然之声叫得张圆了嘴,她惊得手指一抖,一盒干净冷香的符纸就这么摔在地上,砸得七零八落。
“谁?”男声问道。
谁?本想叫人知道谁是谁的宋月兰,这时倒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好死不死,又一阵没眼色的风,在这焦灼关头,给她添上了一把好乱。
于是,残花断叶间,一只生满剑痕的手,就这样攥着她十几张宝贝符钻了出来。
随手花丛两开,便见一人,这人一站出来,就比宋月兰高上一头半有余,月光投影而下,其一头雪白的马尾被照得又光又亮。
这不寻常的发色,放一般人身上会奇怪,到这人身上这里,却恰好柔和了那锐气至极的五官,再对比着他左耳上那佐以暗示身份,鲜红似血一般的流苏坠儿,便为整个人平添了一抹诡异的,稳重之下的旖旎感。
如果宋月兰第一时间抬头,就不会脱口而出“天啊,这小□□练完功......净手了吗?”这等令她恨不得自拔舌头的傻瓜话了。
可谁让那一瞬间,她眼中对名利的渴望,对比羞耻,依旧大占上风,只剩下她被攥住的,那一手宝贝了呢?
所以这也实在没法儿怪那无界修为榜千年榜眼,万剑山天生剑骨的现任剑尊,谢连微,见她的第一眼就想一剑劈了她了。
“你说什么?可敢给本座,再说一遍?”
“我说杀千刀的,你净手了吗??”
宋月兰崩溃地冲到攥着她命根子的疑似“不洁之手”手前,十指虚笼包着,命令道:“快些松开!”
她刚一靠近,那瞧着集美丽凄惨龌龊于一体的手就背过身后,徒留一截劲瘦的窄腰于她眼前。
“你做什…”
宋月兰拧起两道细眉,一抬头,突然就连着眼底心头脑中的一切愤怒,都被抹平了。
天。
她的候选榜二怎么下山了?
在决定攻略佛子华防前,万剑山的白毛剑尊一直是宋月兰的攻略首选。
他虽然不是修为榜一,但是足够强大。虽然没有精纯的元阳,但珍稀剑材无数。最重要的是那头绝世白发,唯天生剑骨拥有。
至于天生剑骨的后代会不会有….修真界修者诞生五千年中还无人知晓,毕竟这五千年可就出了这么一位剑尊。
宋月兰曾一度对剑尊的这头白毛十分痴馋,当年宗内大长老惹事万剑山讨债上门,她遥遥一见就动了心思。
阳光下的白发镀了金色,静静躺在人肩上,顺滑又耀眼,真真如上好丝绸,看着就贵,就特别贵。
她每每一望就忍不住流口水啊,直到第三次来讨,这白毛突然发了火。
宋玉兰亲见那好好一位仙姿玉容的大长老,就那样这样,被这冷血白毛一顿捅成了漏筛,丝毫不手软。
于是白毛就这样那样捅得大长老大掉境界,也顺手捅走了她的白毛病。
还是和尚好啊——当那日看大长老的眼神,今夜落到自己身上时,宋月兰如是想到。
下一瞬,宋月兰就单膝跪倒在盛着柔光的莹莹白发下,喷了口鲜血。
“避雷符?”
剑尊听不出喜怒的声线中,释放的威压又下了宋月兰一只膝盖。
“得了这么多好宝贝,也难怪会如此不知死活。”
谢连微搓了搓手指,一手符被他捏得哗啦作响。
两句话,宋月兰就彻底跪趴在了人脚下。
这白毛果真是神经病!
四肢着地,她又喷了口血,却还不够,手骨趾骨同要开裂的瞬间,一股要把她插进地里的恐怖力量按上她的后颈。
宋月兰汗毛直立,这样下去,别说天下榜一了,就是合欢宗榜一,新人榜单,她也没命争了!
“剑尊….”
宋月兰要求饶了。
“呵。”
谢连微才不给她这个机会。
“下去。”
男声冷淡坠落,宋月兰鼻尖朝下,就要以头抢地。
筑基一层对上渡劫圆满,新入门的村娃狗蛋儿都知道是完蛋的命,曾目睹白毛暴行的宋月兰更是心知肚明。
苍天可鉴!她当时一抬眼就想求饶了,可人家完全不给她解释机会啊——
——砰!!
毫无准备地,第一头磕下,天石砌的地板纹丝未动。
“小□□?”
——砰!!
灭顶的晕眩里,第二头下地,玉白的地面裂开一丝缝隙,猩红的血液陷入其中。
“杀千刀?”
——砰!!
迟来的疼痛猛然回笼,第三头紧接磕下,合欢宗所在的整座山头忽然安静一瞬。
“净、手?”
刹那树倒鸟散,四周天崩地裂。
两耳崩血,宋月兰双目涣散,男人的声音却仍像钟鸣一般直往她耳膜深处敲。
“妖女就是妖女,自以为是通了点儿人心,就要忘记天高地厚了。”
哗啦——
“不过你很幸运,本座今晚心情很好,不想杀人。”
下巴被脚尖挑起,轻轻一推,宋月兰歪倒下去。
“便赐你一个教训吧。”
乱石飞舞中,男人叹息般的声音在脑中回旋,宋月兰忽地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一天,或者一年。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一直昏昏沉沉宋月兰快要失去时间概念之际,突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友….宋小友……”
谁?
“宋小友?”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宋月兰迷迷糊糊之间,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陌生而亮,像是突然闯进了她的耳朵。
“师兄你在和谁说话?”
“!”
漆黑世界陡然地转天旋,宋月兰张开了双眼。
圆月,牌桌,她就站在花丛前。
一阵风过,几片绿叶随风颤了颤。刹那,宋月兰突然捂住了额头,急促喘息起来。
一切就像她清点完符纸,还没有和那个疯子白毛打照面时的样子。
直到环视了一圈。
她险些要哭出声。
如果不是那时被她摔得东倒西歪的机关盒,重新变成了信鸢,而十八张符纸不知所踪的话,宋月兰真要以为刚只是她在花园里做了个噩梦。
所以她刚是被那万剑山疯子的一个眼神虐菜了吗?
相传大能者对下轻易不出手,出手往往不见血刃,这是因为修炼到一定境界,他们自然而然地能够轻易干扰低能者的五感,从而抽魂惩戒。
这种不讲理的对战方式叫做魂戒,自古鲜有大能者使用,因为惩罚直接施加在魂魄上,不仅比寻常创伤疼痛百倍,更有可能一个不慎,使创伤随魂转世。
也就是说,假设适才那疯子折了宋月兰的四肢,那她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只会是一个不幸的天残!
宋月兰捏了捏手指,切身体会到了何谓云泥之别。
完蛋了。
她锤了把腿,哆哆嗦嗦地支愣了起来。
她是说万剑山完蛋了!
宋月兰将脚边碎石一脚踹飞。
她今后不仅要让华防变成她裙下的一条狗,更要让那该死的谢连微日日为她磕头下跪,千百万年!
石子化为一道利影,夜色中一闪而逝——
“啊!”
深夜花丛颤出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