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兰皱起眉头夹死苍蝇。
她闯了一季的大自在殿连那佛子头顶一点光也未能见到,那白毛疯子一出手,就要一竿子到底啦?
凭什么!
她一把丢下两手断发,扭头就走:“我现在就去找二长老拉我…”
李四似早有所料,幽幽道:“二长老已经把纳人的差事丢给了你师兄我。”
说着,青年挺胸踏过满地狼藉,理着衣袍走到她身前。
……
好个狗人。宋月兰假笑出声。
算到今天,李四被她超境小三月有余。
这三月来,她再也没有帮人买过一天的酒,扫过一天的地。
不是李四没有差使过她,而是每到最后,都被她用武力简单粗暴了事。
那时多么省心,一架之后,李四再不敢与她说半个不字。
酸楚自两髌回笼,宋月兰眉头微展。
忍忍,先见到华防再说。
且都给她等着!
火光从刺眼渐渐颓靡,星机阁明道斋,王五人翻身间,迷迷糊糊偶瞥一道身影,枯坐窗前,距他尺步之远,霎时骇然惊醒。
他刚要掏符,烛光一闪,忽清楚了那人容貌,顿时大啧一声,心有余悸道:“丘师兄,快过五更了,您还不睡,在等什么呢?”
卦象于他手中静默,丘处机如漆的两点黑瞳淡然一瞥,长睫轻颤,回过了神:“抱歉小五师弟,吵醒你了,我这就去幽室思过。”
说完,修长身影便头也不回地飘了出去,顺手灭了灯。
王五人:……
王五人打了个寒战,后颈莫名窜了些凉意,默默又把灯点了回去,躺回床,心中暗道,他这师兄真是个怪人。
他虽刚入门不久,也听过那避雷符是世间罕见的珍惜之物,可他这位师兄,一笔连成了十八张不说,竟然还有余力催动认主信鸢。
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那之前修复那只破茶壶应该不成问题,可他非要像现在这样,不请自罚。
王五人不明白,对他这种人而言,没能摆在明面上的错误根本就不算错误。若他遇这事,自然是能躲就躲,能遮掩就遮掩,何必白白受罚,苦了自己。
想不明白,干脆倒头大睡。
呼吸愈缓之间,墨蓝竹林中,一道浅白身影缓缓走入月光之下,失魂落魄,犹如鬼魅。
“水火未济,六三爻动…她今日又不会来了。”
脚下的鹅卵石莹莹发亮,静谧夜色里,除了他孤零零的脚步,偶有的几声夜鸟鸣啼,再无其他动静。
明心神,守正身,惩忿窒欲。
昼肄业,夜归斋,外出禁止。
阁内礼法泉水般汩汩冒上心头,丘处机叹了口气,轻手推开了幽室大门。
七柱香,每日一柱,跪满也不算太难。
气流随手涌入,铺张满室的罚抄戒文倏尔一窒,紧接一气舒张,哗啦作响。
丘处机徐徐走近烛火,端起一盏,缓缓靠近并指粗细的檀香,将要点燃,忽而一顿。
“师兄….”
火光扑朔,便有一阵慌乱的脚步自他来时之处仓皇赶来。
黑瞳回转,一道熟悉的身影提着裤子曲折扭动,扯着脖子,与他大声涕泣:“师兄!快回来!明道斋出事了!!”
*
“小月牙,你是说,剑尊昨夜在我宗花园与人苟…与人同修,被你撞破,便对你施加了魂戒之刑,还抢走了你为佛子今日备好的献礼?”
忽大忽小的女声随簌簌掉落的馒头渣一道,自顶上飞落紫衣少女耳侧。
分割夜晓的巨影下,宋月兰跪直了些,摇了摇脑袋,笑嘻嘻道:“不是我说的,师傅,您又忘了?是李四那狗东…”
“嗯?”
“是李师兄昨夜不知在哪吃醉了酒,大早上还昏了脑袋,给您编胡话呢!”
“真的?”
“真…”
“真没一句实话,小月牙。”
天光在后,繁若蛛网的鲜红额纹下,一对琉璃珠子似的明澈浅瞳忽就暗了,浑身质朴的清瘦女修将吃剩的馒头细心包好,丢入背后竹筐,便拍了两下手,撑起巨石,一跃而下。
要遭。
宋月兰下意识地动了动脚尖,刚要扭身逃跑,就被一道巨力扯住了腰带,紧接腾空而起。
“师傅!师傅!”宋月兰扑腾大叫,“徒儿今日定要跟着师兄下山的!要是徒儿趁此良机一举攻下佛子,不也是为您,为送清峰长脸吗?!”
女修随手将人拎过肩头,启唇大笑:“我的好徒儿,为师要真在乎那点儿连温饱都撑不起的脸面,你三个月前还没踏进那秃驴殿就该被我一铲子锨下山了!”
合欢人有两不收:一不收权贵,二不收叛者。
入门后亦有三不惹:清贫不惹,失道不惹,佛魔不惹。
但很显然,送清峰的主人虽对大宗主定下的规矩一清二楚,却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
这也难怪其座下弟子一入门便歪了苗,自此邪门歪道上一去不复返,却浑然不觉了。
“你以为能瞒过为师?提前这么久去找那秃驴,安的什么心?”
“真没有师傅!”
“哼。”
“师傅!”
女修走得越久,携带药香的温热的水汽就越发密集。宋月兰一下挣扎得更厉害了,然在女修手里不过像只瑟瑟发抖的猫,拎着她腰带的手纹丝不动。
“安静些小月牙,绿水好久没有补过魂戒的创口了,你要是惊着了它,一会儿出来多了颗脑袋,或又冒出了几块骨头,都不一定呢。”
“……”
“这就对了,小月牙。”
沾水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扑通”一响,宋月兰便被丢进了一面苍翠的“水镜”中。
“今日你就在这好好待着,牵线搭桥之事有你师兄去做。若我回来小月牙有好好听话,剑尊那里为师自会帮你要个说法。”
泉水沉默散开,熹微的光晕一圈圈远去,又很快被新的晨色覆盖,一时间,水漫石岸的长吟层层不绝。
嘱咐了事,女修又眯起眼睛盯了一会,确认没有异常,这才颠了下竹筐,一步一步踩着坑坑小洼走远了。
宋月兰在水下抓心挠肝。
没事没事!吃盏茶的功夫便就此别过了!唔!
约莫一个时辰她就能出来,宋月兰对此很有把握,毕竟将她包裹其中的这块绿泉,她再熟悉不过。
这绿水似水,却不是水,而是她馒头师傅替人寄养的一朵药菇。
这败家菇没事儿就吞点儿令她师门倾家荡产的仙丹妙药,有事儿再吐出来,操着菌丝直往人伤口深处戳,再模仿四周肌理,灵气等可视或无可视的意象织织补补。
凭她十年观览,此菇手艺好时可活人生骨,差了便是人进了变妖,妖进了成魔,魔进了妖鬼难成。
至于疗愈过后是成仙是入地狱,大概皆随此菇手感吧。
“啊!啊!疼疼疼疼疼疼疼——”
一道可怜的身影哆嗦着钻出水面,一个浪打过去很快又消失无影。
绿水中央,宋月兰四肢上的肌肤时而被向外拉扯,时而被向内挤压,一来一回之间菌丝钻缝入骨,滚热与寒邪对抗相争,寒虫受惊,发了狂地扩散四周啃噬求生,简直要她胀痛欲裂。
看来药菇今日手感绝佳。宋月兰就此忍住了逃跑的念头,老实挨治。
啪嗒啪嗒啪嗒……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划过一道紫黄飞影,宋月兰被吐上了岸。
“咳,咳咳咳咳….”
新鲜空气大口入肺,浑身湿漉漉的宋月兰红着脖子,猛拍胸腹,正是头昏脑胀,两股战战,手边一道小小水洼猛不丁画起圈来,下一瞬,几滴冷珠泼溅到她的面上。
满面挂着珠子,宋月兰顺声一扫,便见十步左右之远,有一道磅礴身影隐入氤氲水汽,热气环绕间,呈树状的两只高大巨角若隐若现。
玉春台的雪鹿?
宋月兰甩了甩额前将被打湿,营养不良的几绺黄毛,滴水的睫毛扑扇了好几下,确认没有看错。
雪鹿饮水常在卯辰交替,如今该恰过一个时辰,李四他们应刚出山门不久。
还来得及!
她支起双臂是要起身,就在这时,异象再生。
“铛——————!”
若镜绿水突被一道凌厉铮鸣骤然打碎,宋月兰抬起下巴,只捕捉到一抹冷红残影,接着便被四起的狂风剥夺了视线。
“哞呜呜!”
“咯哒、咯哒、咯哒……”
她抬臂一瞧,下巴将掉。
原是她对抗邪风的一瞬功夫,那四蹄巨鹿鬼嚎着一气儿远了,她莫名张眼,画面一晃,便见那小小绿水陡涨数丈之高,庞若吞天苍兽,正瞄准她的脑袋,将倾泼直下——
宋月兰仰天失语:喂喂?
她只是想盘个和尚而已。
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吧?!
膨胀数倍的苍兽又向天爬高一层,紧跟剑飞浪坠。
宋月兰大骂一句“师傅绿水疯了!”,便听雷霆水鸣铺天而至——
“铮铮!!”
忽然。
天水凝了。
只听“咔嚓”一声,一道裂缝自玉翠中心破茧钻出。
死一般的静寂中,裂隙一生二,二生四….呼吸之间已密密麻麻繁殖包裹整块天幕。
紧接“砰”的一声巨响!无数苍绿碎片从天而降,凝作亿万冰雨。
宋月兰一下愣住了,滚圆的额红随她紧密的呼吸上下起伏不歇。
“又是你们。”
熟悉的桀骜男声幽幽响起,漫天的青绿小雨之中,一柄鲜红的赤色长剑滞于她打颤的左睫之前,将差毫厘便是穿目血溅。
宋月兰没有回答,只顺一剑薄刃向后,谨慎移目,最终停于一道不沾滴水的柔白符纸上。
“前辈,还请高抬贵手,归还我阁失物。”
说话的少年左手控符制剑,右手两指齐齐并笼,又夹新符,淅淅沥沥的冷雨飞溅宋月兰浑身上下,一遇上这少年却乖觉无比,纷纷避绕。
丘处机嘴唇紧闭,一双狭长的黑瞳中不见丝毫笑意。
“小后生,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是本座拿了你家东西?”
桀骜的男声陡然戏谑万分,宋月兰眼珠儿惊颤,骤然回转,终看向毫厘眼前,隐隐发颤的鲜红赤剑。
“原来….是你。”
她因恐惧而发紧的嗓音落到“你”字时诡异地穿刺下去,却不知是因为声音太小,还是身命太轻,在场一人一剑,谁也没有听到。
直到一只血色极浅的手轻飘飘地握上锋利红刃,挽转一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