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到颤抖的赤剑一下窒了声。
丘处机拧起了眉头,紧接右腕一动,乖乖停他指缝间的一纸白符便着急地散发出柔和冷光,飞向另一处血肉模糊的缝隙。
宋月兰忽扯出一笑,笑间又搭上一手,抵住剑尖,话家常似的抬眼望着丘处机道:“小丘道长突然这样怜我,倒令人有些害臊了。”
“放手。”
鲜明的红色从那惨白的手心不停钻出,和着苍绿雨水愈涌愈多,很快滴滴答答晕了一地。
“为什么?”
白符光芒减弱。
“我们不是好容易才抓住了它?”
滚圆的珀眼对上阴沉的深瞳,伺机而动的赤剑刚想趁此逃脱,突被一股诡异巨力凶狠拽回,气得它破口大骂:“合欢妖女!你在找死!”
丘处机顿时慌了神,黑瞳回颤,神色痛苦道:“宋月兰,你先放手!我答应你,它这次绝跑不掉!”
然而宋月兰却移开了目光。
“妖女?”
她垂下了眼睛,像是没有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口中喃喃着反复琢磨。
“月兰…”
绿水的尸块不时敲打着她的肩头,随那不痛不痒的拍打越来越慢,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月兰…”
直到最后一滴雨水流尽。
“宋月兰!!”
吱嘎一声鬼吟,赤剑拧转成花,眨眼节节寸断。
*
“伶先生,这云游路上风餐露宿,本就无趣得打紧,允那金银楼最会行曲儿的两位师妹为您解解闷儿也就罢了,您当初偏要叫…”
额纹和装扮同样花里胡哨的年轻公子冲身侧人眨了眨眼,接而向前方不远,徐徐前行三人里,一道活蹦乱跳的身影扬了扬下巴。
“叫那要滋没味儿,灵根残缺的黄毛丫头跟着我们做什么?这一路不知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话中人似有所察,远看她左右揽过一粉一绿两个俏丽姑娘,偏头对他回望一笑。
“喂——!玉春生,你可是又在向先生痴话小漫和阿梨了?色胚!”
“你胡说!”
盛似骄阳的少年一个震怒,刚还巴巴放慢的脚步说乱就乱,远远戳着人脑袋就跑上了前。
“真觉得要滋没味儿吗?”
擦肩而过时,玉春生似听见自家先生没头没尾地笑了一句。
但回头再瞧,繁纹细目的男子却只冲他摆了摆手。
他便点了点头,飞起眉梢,扭身追上了那道额间单只一点红的绛紫瘦影。
“哼!小爷的大名是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羸弱小辈说叫就叫的吗?”
少年跑上前,不过是从背后戳人脑袋变成了正面指摘,他甚至不忘赶路,残阳小道上,配合着三名少女的节奏一步一退。
“好呀,那这位玉爷爷,晚辈们辛苦了好些时日了,今夜想有个好去处,您做咱们大前辈的,不照拂照拂?”
“为什么呀!”玉春生挪着步子,隔空又戳了戳那点额红,“你要我照拂我就得…”
粉绿姑娘相视一笑,摇了摇头。
“干嘛……”
三人但笑不语,只从身边经过,急得他连忙“哎呀”了一声,马尾一甩,又拦在了身前。
“行行行!反正今夜就回宗了,小爷大发慈悲,就帮你们求求先生,一个不少!今晚都去台前,长长耳!”
“是长长眼!”小漫脆生生道。
玉春生嘿嘿一笑:“这我可没说错,就是长耳!”
小漫不服气:“你个没长眼的驴蹄…”
“好啦,和他争个这些做什么?”阿梨柔柔打断她的叫骂。
“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哪里能明白你我的意思?”
“啊啊啊姐姐你又——”阿梨一笑,小漫便羞得捂住了面,四人堆儿里,徒留一个要滋没味儿,灵根残缺的宋月兰与他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不笑?”玉春生摸了摸鼻子。
宋月兰停了下来。
“嗯……”
三双眼睛齐齐看她。
宋月兰上前拍了拍玉春生的脑袋:“可能是因为师傅告诉过我,不可以笑话傻——!”
“砰”的一声闷响!弱瘦的紫人捂着脸向后一个趔趄。
四脸错愕之际,又是紫人率先回神,残影飞前。
“啊!宋月兰?你敢抓小爷头发!”
“你还打了我鼻子呢!玉春生,我今日必要折了你的手,先生来也不管用了!”
“对,就是这样,月牙,切他下盘!”
“好了小漫!快拉着些,莫要添乱了!”
远远注视其中,刚还满面慈爱的张道伶:……
细长一双亮眼瞬间沧桑了十几余岁,张道伶几乎是马上将其闭上,顺道也堵住了耳朵。
他好好一位二十不到的大好青年,当初竟是失心疯了不成?
为什么要答应帮人奶孩子?嗯?
张道伶抱头痛哭,只盼以后再没有这样的苦日子找上他!
又摸了三息清净,他才放手张眼,认命地向闭眼前还是五颜六色,如今遥遥一望只余一抹紫红的孤影大步行去。
“月兰啊…”
“先生!”少女堵着鼻血,晶亮的圆眼回望他目不转瞬。
“你….”他犹豫了。
你又把我的乖徒揍去哪了?
“我?”
少女原就又瘦又小,现下清薄一张面皮上挂了彩,鲜红刺目的,瞧着别提有多惊心,张道伶话都到了嘴边,愣是又咽了回去:“你没事吧?那臭小子真是下手没轻…重!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
少女对他眨了眨眼,不说疼也不抹泪儿的,甚至扯了个笑来:“不碍事的先生。”
“真的吗?”张道伶怜爱了,“真的。”少女乖巧地点了点脑袋。
“那便好。”他抿了抿嘴角,“嗯。”少女继续目不转瞬地瞧着他。
“嗯……”
张道伶咬了咬嘴巴。
他不问,她怎也不解释?
他记得这里原来有四只崽的啊!
是的,平常路边过了一只举叶小蚁都能添油加醋说上三天三夜还没完的宋月兰,单单,经常性,莫名其妙地对着他施展沉默技能。
如果不是从小看着宋月兰长大,知晓她性情无常,他都要怀疑这小孩儿是在故意刁难自己。
唉……
他又垂下了眼睛,偷摸地叹了口气,并未发现那乖觉少女大而亮的圆眼睛里闪过的一抹玩味。
他还在检讨自己。总不能带着四家孩子出去,回去了广而告之在家门口丢了仨,其中一个还是自家孩子吧?
这是哪里来的闷缺啊!
这样一想,张道伶实在到了崩溃边缘,但却不思进取,反而自暴自弃了:反正那小子爱耍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哪次不也全须全尾灰溜溜地滚了回来?况且就算那小子此次脾气耍上了天,顺这乡道继续东行百里,不通任一岔路,他自己也就先回了山门,何必要他亲自……
张道伶忽然一顿。
不对。
他猛然想起,这附近似乎有一处凶地。
那处凶地两宗交界,管辖混乱,最是滋生诸多凶兽恶灵。
他抬了抬头,现下天还未黑,还算安全,可要是待会儿日头一落……
张道伶抓狂了,倏尔看向少女,惊慌开口:“月!”
“啊。”
突然冒出的女声不急不慢地掐死了他的话头。
“玉春生好像往那儿跑了,先生,您是想问这个吗?”
宋月兰指了一个方向,接而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年长她两岁的大前辈,咬唇局促的表情。
“怎么了先生?难道您不是在担心您的大徒弟?”
“啊……”
顺着少女指尖看去,一口气缓缓从张道伶的小腹里呼出:“是啊,月兰真聪慧。”
“先生谬赞。”宋月兰嬉皮笑脸接道:“您放心,这次小漫阿梨都出马了,月兰保证,那小子不出半个时辰就回来跟您认错。”
听过这话,张道伶轻叹一息,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先生觉得,只她们二人,还不太够。”
宋月兰不明所以地捂了捂鼻子:“什么不太够?”
落在脑袋上的手一顿,便听其主人忽而不自然地笑了开来:“….没什么。”
宋月兰眼睛一亮,前辈开怀,她岂有不跟的道理?咧嘴就道:“嘿嘿,您就等着看吧!就半个时辰!”她本想蹭蹭大佬好感,谁知自己一鼻子热血刚止,一笑又崩,就要顺着人中,涌入人嘴里。
“知道了…”男声有些无奈了,一块干净软帕默默被递了过来,“快些擦擦。”
“谢谢先生!”她呲牙咧嘴地弯了弯眼。
天色渐晚,这荒郊野外的不见一点灯火,又很快起了大片薄雾,虽也平常,但两人谁也不敢乱走动了,就这样木头人站桩似的地等。
好在正如她所说的,过了半个时辰,果有一只蝶扑闪着微弱的光亮,穿雾而来。
宋月兰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先生?这是?”
“是宗主的消息。”停蝶的男修也蹙起了眉头。
回门前收到上首捎信可不是什么好事,宋月兰拿起软帕,刚止住的鼻血似乎又有复涌的趋势。
灵蝶在张道伶纤细的手指上歇了将会儿,很快,宋月兰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先生,那今晚…”
张道伶向她身后轻瞥,摇了摇头:“今晚我们回不去了,走吧。”
走?可是他们…指尖忽抬,灵蝶飞舞,一道声音穿雾而来。
“都怪你!要先生等了这么久,一会儿回宗他肯定光顾着生你的气,不愿扮相了!”
宋月兰一个转身。
“怎么能是我的错呢,分明是宋蘅先骂的人?小漫师妹,你好偏的心…”
“好了好了,你们再争下去天可就彻底黑了,到时候别说扮相的先生,就连生气的先生也见不着了!”
瞧那薄雾笼罩的沉蓝天色都要被这熙攘喧闹震碎。灵蝶一去,两人的嘴角便随那小小光点一齐飞舞,渐渐地,三道高瘦不一的小小身影放大了。
“先生!”一声呼喊,最高的那个打先冲了出来,“是大宗主的灵蝶?”
玉春生和微光擦肩而过,很快另两道身影也紧跟上前。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已经游满天数了吗?”小漫蹭着脸颊上的一点脏灰,短眉夸张的直直竖起。
“是了,若是我记得不错,委托书也清空了。”阿梨前脚刚落,身子还没站稳眼神就转向了张道伶身侧,绕着某人飞了个来回。
在这个临时成团的云游队伍里,其实只有一只小穷鬼大顶着“临时工”头衔,靠着和大前辈不清不白的交往混入其中。此事在团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过在这一刻被内部元老特别提起,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作为新人,只磨合三天便成功入团的表现已是优秀顶级,但适应期内也难免被人擦了不少屁股。
不知几人想到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三人便齐齐看向了那只众所周知的穷鬼。
啊?
扫过几人表情,宋月兰抽了抽嘴角:“师姐师兄们别瞧我呀,气不顺就乱丢钱送财主的行为,在我送清峰可是要被沉湖的!”
玉春生:“这小爷信你。”
小漫:“但月牙可是个大粗心鬼。”
阿梨:“此话所言非虚。”
宋月兰:?
张道伶闭眼:要不你们还是别回来了。
在下一位脱团选手顺利诞生之前,他两手一拍,忍着头痛欲裂,笑眯眯地建议道:“好了好了,上头的功过就不要闹到…家里起哄了,近日宗内人手不足,这委托又恰在咱们必经…路上,咱顺道就…”
灿金的橙袖突然一甩:“小爷知道了!”
“是不是因为你家赌坊重开,一个月来全宗上下都去打了牌,这才给我们外溢了工作?”
“就…”
俏粉的双髻罗带猛然一晃:“呸!”
“就你能掐会算!这么能耐当初你怎不去找三长老,现在放什么马后炮!”
“就——”
“是了!”苍绿的耳珠清脆一响。
“玉公子这话究竟何意?便按你所言,此事若是小漫之失,那银四阁出身的我,不也难逃其咎?”
“……”
玉春生简直不敢置信,半天蹦不出一个字:“你!你们都!”
“都给我住口!”
三颗乱晃的脑袋齐齐顿住。
张道伶眯了眯眼,长眉细目上,繁杂交织的额纹倏尔亮起危险的红光:“你们又在闹些什么把戏?”
“宋月兰呢!”
粉绿少女沉默不语,玉春生瞪着一双楚楚垂眼,愣愣地指了指张道伶的身侧:“先生在说什么?她不就在这儿吗?”
他刚说完,众目睽睽之下,身旁的“宋月兰”就漏气了一般干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