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转动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教室里的两人仿佛才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幻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夏油杰的目光从门口收回,重新落回到李诗音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温和疏离或探究,而是亮得惊人,如同在无尽黑夜中跋涉的旅人,骤然发现了另一盏摇曳的灯火。
“你看得见。”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没有丝毫疑问的余地。这不是猜测,而是确认。“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追问,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
那灼热的目光让李诗音心头微震。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翻腾的情绪,迎上他的视线,坦然回答:“从记事起,大约三岁。”
她下意识地用了中文,随即意识到对方可能听不懂,立刻改用日语,“在香港,我们称它们为‘祟’。”她顿了顿,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补充道,“刚才那个是非常厉害的‘大祟’。我体质特殊,无法像你那样战斗,最多只能勉强自保,护住其他人很难。” 她隐去了符箓的具体来源和李小狼的名字。
“祟……大祟……”夏油杰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夏油杰。”他简洁地自我介绍,“从有记忆起,我也能看见它们。在我这里它们没有名字,只有强弱。” 他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制服的第二颗纽扣,一个微小而孤独的习惯性动作。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将两人的影子在空旷狼藉的教室地面上拉得很长。
金色的光芒落在夏油杰沉静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份找到“同类”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李桑,”他的语气变得郑重,目光投向毛利离去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你的同桌,他的状态很危险。今天……”他看了一眼地上符箓的灰烬,又看向李诗音苍白的脸,“是运气好,我恰好在附近处理另一个小东西,感应到了这里的异常能量爆发。下一次,未必有这么幸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回到李诗音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和一丝恳切:“我们需要谈谈。关于这些‘祟’,也关于如何尽可能保护你那位同桌。放学后有空吗?找个安静的地方。”
暮色四合,校园里的喧嚣渐渐平息。李诗音看着眼前这位刚刚以雷霆手段救了她和毛利性命的神秘前辈,感受着他话语中的分量和那份找到同类的真诚。沉默了几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夏油杰明亮而认真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好。”
神奈川的暮色彻底沉降,将天穹染成深邃的蓝黑。路灯在安静的住宅区街道上投下昏黄的光圈,拉长着两个沉默的身影。
夏油杰走在李诗音身侧半步之后,保持着一种既非亲近亦非疏离的距离。他的影子时而与李诗音纤细的影子重叠,又迅速分离,如同他们刚刚建立起的、微妙而脆弱的关系。
一路无言。教室里的生死危机、坦诚的交流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认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两人心头。
“是这边?”夏油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望着前方那条安静的、带着平缓坡度的街道尽头。
“嗯,前面路口右转。”李诗音轻声回答,指了指不远处那栋在婆娑树影下、带着小巧庭院的米白色一户建。随着距离的接近,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温润能量感开始隐隐传来,如同归巢的倦鸟找到了栖息之地——那是李小狼布下的三重“九宫八卦阵”的守护之力。
走到院门前,李诗音拿出钥匙。在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夏油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院门、围墙、脚下的石板,甚至空气中无形的能量流动。
“这里……”他低声自语,带着明显的讶异,“非常纯净,像被无形的壁垒过滤过一样。”他看向李诗音,“你布置的?”
“是我堂兄。”李诗音推开门,一股清新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街道上的微尘和傍晚的凉意,连身体的疲惫感都仿佛被轻柔地抚平了一丝。
“他略懂一些防护的手段。”她轻描淡写地带过,没有提及“道法”或“阵法”这些对方可能无法理解的词汇。
夏油杰踏入庭院,那股温润而坚韧的能量感更加清晰了。他如同踏入了一个无形的净化场,周身因之前战斗而残留的、属于那些怪物的微弱阴冷气息,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雾气,迅速消散无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近乎放松的神情:“很舒服的地方。隔绝得很彻底。”他看向李诗音的目光中,探究的意味更浓了。
客厅里亮着暖黄的灯光,布置简约舒适。李诗音给夏油杰倒了杯温水,自己则蜷缩在柔软的沙发一角,抱着一个抱枕,汲取着安全屋带来的安心感和一丝暖意。
“刚才你用的那张纸,”夏油杰没有碰水杯,目光直接落在李诗音脸上,开门见山,“就是被毁掉的那张,能再给我看看类似的吗?那种力量……很独特。”
李诗音犹豫了一下。符箓是家族传承的重要部分,通常不会轻易示人。
但想到夏油杰的救命之恩,以及他本身拥有的强大力量和同类的身份,她点了点头。起身走进里间,片刻后拿出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小盒。
她小心地打开盒盖。里面并非堆叠的符箓,而是几张整齐嵌在特制绒布凹槽里的符纸,每一张都散发着不同的能量波动,上面用朱砂或金粉绘制着繁复玄奥的符文。
“这是雷符,和刚才那张一样,主防御和破邪。”她指着其中一张紫底金纹、雷霆纹路最为繁复的符箓介绍,“激发时,能形成强力的雷电,并对那些‘祟’有极强的克制和净化作用。”
她指尖虚点旁边的几张,“这是清心符,能稳固心神,抵御精神冲击;敛息符,可以短时间遮蔽自身气息;神行符,能小幅提升行动速度,但对我这体质负担太大,基本不用。”她使用了夏油杰能理解的“祟”来指代怪物。
夏油杰凑近了仔细观看,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解读古老的密码。他没有贸然触碰,只是用目光细细描摹着那些符文的结构和流转的微弱灵光。
“这些符号蕴含着某种规律和力量。”他低语,“和我的方式完全不同。我的力量……”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团比之前在教室时微弱得多、如同黑色烟雾般的东西悄然浮现,缓缓蠕动,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更像是直接操控和利用它们本身。”
那团黑雾般的怪物甫一出现,紫檀木盒里的符箓立刻产生了反应。尤其是那张“雷符”,上面的金纹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紫光,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无形的排斥力场瞬间扩散开来。
夏油杰掌心那团怪物如同受惊般剧烈颤抖起来,黑雾迅速变得稀薄不稳。他眉头一皱,立刻收回了力量,黑雾瞬间消散。符箓上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恢复平静。
“果然相斥。”夏油杰若有所思地看着木盒,“你的符箓蕴含的是‘净化’与‘驱散’的力量,而我驱使的这些东西,本质就是污秽与诅咒的聚合体。难怪刚才在教室,我的力量碰到你的光罩时,反应那么剧烈。”
他看向李诗音,“这就是你们在香港对付‘祟’的方式?依靠这些……符?”
李诗音合上木盒,轻轻点头:“符箓是载体,核心是绘制者的修为和对世界本源力量——古时我们称之为‘炁’的引动。这是一种传承久远的方法。”
她尝试用对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绘制符箓的人,需要经过长期修炼,沟通天地间的能量,将其封存于特定的符文载体之中。使用时,通常也需要使用者自身具备一定的‘灵力’去激发引导。像我这样……”
她露出一丝苦笑,轻轻按了按自己冰冷的手腕,“体质太弱,灵力微乎其微,只能依靠符箓本身的力量和媒介强行激发,效果有限,消耗也极大。”她使用了“灵力”这个更现代的称呼。
“‘炁’……‘灵力’……”夏油杰咀嚼着这些陌生的词汇,眼神亮得惊人。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迅速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黑色硬壳封装的笔记本。
“既然你分享了你的方法,那我也给你看看我的‘研究’。”他将笔记本放在茶几上,郑重地翻开。
李诗音好奇地凑过去。笔记本的内页是厚实的素描纸。
上面用极其精细的铅笔线条,绘制着一幅幅形态各异、狰狞恐怖的生物图像。有些像扭曲的肉块,有些像由无数肢体拼凑的怪物,有些则如同抽象的阴影集合体……
每一幅图旁边,都用工整的日文记录着详细的观察笔记。
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夏油杰遭遇、观察、分析并最终处理掉的怪物。图像栩栩如生,细节刻画入微,笔记条理清晰,包含了行为模式、推测弱点和处理方式。
这不仅仅是一本图鉴,更像是一份建立在无数次孤独战斗和观察基础上的、严谨而冰冷的“怪物研究报告”。他没有系统的等级划分,全凭经验和直观感受进行“威胁评估”。
李诗音看得心惊肉跳,同时也涌起一股强烈的敬佩。在无人理解、无人指导的情况下,夏油杰仅凭自己的一双眼睛和强大的力量,独自摸索、观察、记录、战斗,建立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认知体系。这份在黑暗中孤独前行的坚持和严谨,令人震撼。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画的?记录的?”李诗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夏油杰点点头,手指抚过纸页上那些狰狞的图案,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翻阅普通的教科书。
“看不见它们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就在那里,无处不在。既然我能看见,能对付它们,记录下它们,或许以后能派上用场。”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沉重的责任感和深入骨髓的孤独。
看着夏油杰那本凝聚了无数心血与未知危险的图鉴,李诗音深吸一口气,决定分享更多关于外部世界的信息。
“夏油前辈,在香港,或者说在华夏,以及世界上很多地方,”她斟酌着用词,“像我们这样能感知到‘祟’存在,并掌握特殊力量的人,并非完全孤立。存在着一些群体和组织。”
夏油杰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群体?组织?像我们这样的人外面有很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急切。“群体”和“组织”这两个词对他冲击巨大。
“是的,但情况很复杂。”李诗音解释道,“在华夏,古老的传承被称为‘道法’,修炼者追求引动‘炁’或运用‘灵力’。
现在,随着时代变迁,很多人也更倾向于使用‘灵力’、‘魔力’这样的现代化词汇来描述这种力量。在西方世界,‘魔力’则是更普遍的称呼。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传承体系和应对方式。”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但是,日本……据我所知,非常特殊。我们家族的长辈曾提及,日本似乎被一种古老而强大的结界笼罩着。这个结界在很久以前就几乎完全隔绝了日本里世界与外界的交流。外界的信息进不来,里面的信息也极少流出。直到近代,由日本政府的介入,才偶尔会有一些日本的能力者被秘密派往周边一些小国或地区,协助处理一些严重的‘祟患’。但关于日本内部具体是什么情况,有什么样的力量体系和组织,外界知之甚少。可以说,日本就像一个被迷雾笼罩的孤岛。”
夏油杰听得极其专注,眉头深深锁起。“结界……隔绝……孤岛……”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有对外界广阔天地的向往,也有对自身所处“孤岛”环境的认知带来的沉重感。
“所以,外面是有方法的?有系统的传承?不只是像我这样依靠本能去摸索?” 他再次流露出强烈的求知欲。
“是的,有传承。”李诗音肯定道,“只是……”她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露出一丝无奈,“我的体质特殊,无法像堂兄他们那样正常修炼运用灵力。所以,只能依靠家族绘制的符箓和一些法器护身。”
夏油杰看着李诗音苍白的面色和单薄的身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外面世界的存在,知道了传承的方向,这对他而言已是巨大的收获。他的眼神更加坚定。
“除了‘祟’……”李诗音犹豫了一下,决定透露自己更深层的能力,“我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线’。”
“‘线’?”夏油杰疑惑地重复。
“嗯。”李诗音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轻轻划了一下,“很难形容。它们无形无质,但在我感知里,像是连接着人、事、物,甚至是某种……‘未来可能性’的丝线。有的线明亮坚韧,代表着生机和强运;有的线黯淡脆弱,预示着衰败或危机;有的线纠缠不清,意味着复杂的因果;还有的线……会突然染上不祥的‘阴霾’。”
她想起了姑母的预言,目光变得凝重:“比如,我们学校网球部一年级的那位幸村君。”
“幸村精市?”夏油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毕竟网球部的新星在校园里很耀眼,“那个紫头发的一年级生?”
“是的。”李诗音点点头,“我第一次在远处看到他时,就注意到他身上缠绕的命运线中,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阴霾’。那阴霾不像是疾病或灾祸,更像是一种……附着物?一种外来的、带着不祥气息的东西潜伏在他体内,如同种子,尚未发芽,但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姑母关于“红光隐现于扶桑分野”的预言,以及自己命运线对幸村的预警,选择性地告诉了夏油杰。
夏油杰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回想着在校园里几次远远看到幸村精市的情景。那个紫发少年确实光芒四射,气场强大,但他从未在其身上感知到明显的怪物气息。然而,李诗音描述的“阴霾”和“附着物”,让他无法忽视。
“你看不到他身上的怪物气息?”李诗音问。
“感知不到。”夏油杰肯定地摇头,“至少目前,我察觉不到任何异常。但你说的是‘命运线’层面的东西……这超出了我的感知范围。”
他看向李诗音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某种程度的重视,甚至是一丝敬畏。能看到怪物是一回事,能看到虚无缥缈的“命运之线”和“阴霾”,这完全是另一个层面的能力了!
“所以,我有些担心。”李诗音坦诚道,“那‘阴霾’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它似乎与某种更庞大的、充满恶意的‘线’隐隐相连。”她想起了旧校舍那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
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安全屋内暖黄的灯光显得格外温馨,却也映照着两人脸上凝重的神色。
怪物、符箓、命运之线、潜伏的阴霾、被结界隔绝的日本……太多的信息冲击着彼此的世界观。
李诗音起身,再次走进里间。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的深紫色三角符包。符包由细腻的绸缎制成,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古朴的“安”字,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气息。
“这个给你。”她将符包递给夏油杰,“这是我姑姑绘制的清心符。它本身没有太强的攻击或防御力,但能稳固心神,抵御一定程度的精神侵蚀和诅咒干扰,也能让你在接触强大怪物时保持头脑清醒。”她看着夏油杰的眼睛,“你独自面对那些东西很危险。这个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夏油杰看着递到面前的平安符,明显愣了一下。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危险,习惯了别人或恐惧或疏离的目光。接受别人的馈赠,尤其是这种明显蕴含特殊力量的物品,对他来说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他看着李诗音清澈而带着真诚关切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枚散发着温润灵力的符包,最终没有拒绝。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郑重地接了过来。符包入手微温,一股清冽安定的气息顺着手心传入,让他因长久战斗和记录那些狰狞图鉴而略显疲惫紧绷的精神为之一振。
“谢谢。”夏油杰的声音低沉而认真,他小心地将符包收进制服内侧的口袋,紧贴着胸口放好。那温润的感觉如同一个小小的锚点,让他漂泊的心感到一丝奇异的安稳。
“关于幸村精市,”夏油杰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虽然我现在还感知不到他有什么异常,但既然你能看到那‘阴霾’,这本身就值得警惕。网球部训练场离跆拳道部不远,我找机会多观察一下。”
他顿了顿,看向李诗音,“我们……可以互通消息。如果他那边的‘阴霾’有变化,或者你发现他周围出现异常的‘线’,请告诉我。同样,如果我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气息靠近他,我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李诗音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两人之间,基于对未知危险的警惕和对“同类”身份的初步认同,达成的第一个守望同盟。
夜色已深。夏油杰起身告辞。李诗音将他送到院门口。安全屋的结界在夜色中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温润光晕,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者。
“小心。”李诗音轻声说。
夏油杰站在结界之外,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栋在夜色中静谧安详的房子,最后目光落在李诗音苍白的脸上。
“你也是。保重身体。”他顿了顿,补充道,“关于外面的世界……以后有机会,希望能了解更多。”
“嗯。”李诗音应道。
夏油杰点点头,转身融入夜色之中,高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李诗音站在院门口,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递出平安符时,夏油杰指尖那微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