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

    “巨刃派,云盛二百三十九年,缴七万阳金七万夜银,已清。”

    “玉琴阁,云盛二百三十九年,缴七万阳金七万夜银,已清。”

    “金鞭门,云盛二百三十九年,缴七万阳金七万夜银,已清。”

    “一剑宗——”

    白云浮玉,仙台楼阁。

    于极东诸仙国正中,留仙台主殿内,正在宣报今年的宝地税清缴情况。

    报到一剑宗,就是一阵尴尬又突兀的停顿,底下众宗门人都清楚看见,那七宝莲台上手捧金银两卷的掌事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白眼。

    “倒欠一百四十万阳金,一百四十万夜银,严重告诫!”

    如此悬殊之数,却无人感到意外,盖因这声“严重告诫”,近二十年每年都要听到一回。等今年这声告诫说完,不少宗门的人又没忍住笑出声。

    掌事啪的一声将两卷合上,高呼,“一剑宗宗主何在?”

    ……

    再呼,“一剑宗宗主何在?!”

    ……

    连叫两声无人应答,掌事怒气上涌,冷笑,“好,好一个债多不压身,今年竟然连面都不露了。既然如此,废——”

    “慢!”

    众人目光都循声而去,大殿东南角盘龙白玉柱之后,大步走出来个女人。

    这人身姿高挑,一身简朴黑衣压不住明艳容色,修道之人少有容貌有缺者,但这人似乎却还要更胜几分,令人不由盯着她挪不开目光。于是此人眼中的惭愧,嘴角弯起的讪讪笑容也就明晃晃落入大殿众人眼中。

    “掌事,我在这儿呢。您高抬贵手……”

    正是那倒欠一百四十万阳金一百四十万夜银的一剑宗的现任倒霉宗主,应律。

    掌事看着她,冷哼一声,“先前两声,为何不应?”

    应律摸了摸下巴,“呃,心怀惶恐,面薄羞愧。”

    听她这话,掌事更是重重一声冷哼。

    周围宗门的笑声也越来越多,毕竟真要是“心怀惶恐,面薄羞愧”的人,能做出连着二十年不交宝地税,被当庭点名这种事?再说她去年又不是没来,人也来了,当时说的是“诚惶诚恐,愧疚难当”,前年也来了,说的是“腼颜人世,无地自容”,再前年——

    唉,算了,不堪说。

    总之,这一张桃花粉面,实则修的是金刚脸皮。

    恐怕就连名器谱上前百之列的碎金甲和王麟羽都要自愧弗如。

    应律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没人信,赶紧身形一闪,至柜前,压低声音对掌事说,“一年……您再给我一年就好。”

    掌事忍了半天也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好不了,我说应宗主,这一模一样的话,你已经跟我说了二十年了!”

    应律双掌合十,一双杏眼水光盈盈,“唉呀掌事,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

    掌事干脆闭上眼一甩袖,“少给我来这套!”

    被这眼神不知道骗了几回!

    偌大宝殿,观者如堵。

    加之大宗门派来的往往只是门下弟子,而应律身为一宗之主,低声下气讨求宽限少不得就引来讥笑,但她恍若未闻,依旧围在掌事柜前,语带殷勤,“就再一年,真的,掌事,您若有什么差事,尽可托付于我,只要再给我这一年。”

    掌事闭目摇头,“不必多言,我也没什么可劳烦宗主的差——”话说到一半一停。他眼睛蓦然睁开,顿了片刻,转而落在应律身上。

    ……还真有。

    还真有这么一件事……不好轻易托给他人。

    应律眼毒得很,一看就知道这是有戏,目光灼灼等他后话。

    只是这场合不合适,掌事轻咳了声,目光转而向殿中,扬声缓缓对众宗门中人说,“……今日宝地税宣报已清,众位自去。一剑宗一事,待与留仙台众掌事共作商议后,再行决断。”

    留仙台已发话,人们自也不能再留,虽然多少对一剑宗将是个什么结果好奇,也不好多问什么,嘀嘀咕咕着往殿外退去。

    掌事给了应律一个眼色,后者看得分明,拱了拱手,也便先跟着人群往外退。

    既然一同退出去,不免就要有人多嘴。

    走在最后的金鞭门慢悠悠到应律身边,“应宗主,这都是第二十回了吧?您说您这是何必每年来这儿遭一回罪?已经没人练剑了,要么您将门规改一改,允许别道修行,要么直接废宗去过轻松日子有何不好?”

    应律的脸上仍是一成不变的笑,不少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垂着眼,答案从来都只有那一句,“门规为先祖所定,不可弃。宗门为家母所留,不能废。”

    见她都这份上了还假清高,金鞭门的人翻了个白眼,懒得再与她多说,快步甩下她,只是往前走的时候仍嘟囔,“那破宗门还有什么可支撑的?就为了几千万年前那点儿脸面?也不看看现在大宗哪还有修剑的?冥顽不灵。”

    应律听见了,但是没有别的反应。只是看着金鞭门的人走远,所有人都走远,目光又巡过他们各自身上兵器。

    重刀、灵琴、金鞭、毒镖……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

    仙国万千,剑可遮天。

    剑乃仁义之兵,端正之器,习剑可养气炼魂,正术正德,于修道一途实为正选——这是千百年前的说法。如今的云盛二百三十九年,剑道早已没落,随便厄陨往上乾境的哪里砸个坑,能砸死的持剑修者不超过三掌之数。

    都说剑好,都说几万年前那些飞升的仙神都修剑,那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答案谁都心知肚明。

    剑是好,下坤境现在还常在话本里写剑修呢,衣袂飘飘御剑而行,多潇洒风流?但……当今灵气凋敝,世道艰难,哪里要是生出一丝灵气,各仙国争夺之暴烈甚至可以燃起滔天战火,许多仙国都因此陨落,用凡间那句僧多肉少来一以概之毫不为过。

    而剑修对于修行者的禁制最多,引气入道的过程最为复杂艰难,要求最为苛刻,远不像其他兵刃那般容易轻巧。灵气就那么一点儿,谁会等你慢慢修炼,人家修习其他兵刃的早就把灵气引入道抢光了!

    纵然你有苦修的那份心性,这世道根本不给你吃苦的机会。

    于是斗转星移,云卷云舒,修习别道的人越来越多,坚守剑道的人就越来越少。

    时下若还有人修剑,不免要被说一声傻。

    ——那种支撑门庭,坚持二十年赊账来留仙台丢人现眼也要执掌剑宗的,那更是傻中之最。

    “……”

    应律长长呼出一口气。

    见人都走光了,她又脚步一转回身朝殿内而去,脸上已是妥帖万分的笑容。

    一入殿内见掌事背手等在那里,她快步走过去,“掌事,眼下没人了,不知您刚刚……”

    掌事不说话,先是长叹一声。

    有求于人,人家拿乔,应律只能陪着。笑容更盛,盛到脸隐隐抽动,更恳切地说:“您宽限我这么多年,还见什么外。无论何事,我定然义不容辞,您就说吧。”

    掌事这才转过身,看她一眼,又一眼,直到应律忍不下去,想着把姿态再低一低的时候,他才出声,声音不急不缓,“此事……你若真想帮,恐怕得跑一趟下坤境。”

    应律神色微不可查一顿。

    上乾与下坤不通,非公务不可轻易往来。

    这是戒道堂所制律典第一条。

    掌事显然也看出她在顾虑什么,叹声,“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只是这宝地税……”

    “我去。”应律打断他,“掌事,我去,您说吧,有什么事儿要往下坤一趟?”

    她心中暗想,说的是“不可轻易”而非“不可”,眼下宗门存亡之际,不得不去可并不算得“轻易”二字。

    掌事这才满意,说到,“你啊,去帮我找一件东西。”

    他朝应律招手,后者附耳过去,他便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事情讲明,托付清楚,竟然已经一个时辰过去。

    “可听明白了?”

    应律声音更加恭谨,答,“只管交给我。”

    “事可要提前说清楚,这件事办成,我再给你延期一年,一年后若仍交不成,这宗门仍是要废。”

    “……我知晓。”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先勉强下这一回再说。

    *

    留仙台事毕,归途遥遥。

    等应律回到一剑宗,看见山门时,一直绷紧的身体才松懈下一两分,脸上的笑已经有些僵了,她用力揉了揉脸,放下手时,再无多余神情,目光平淡。

    白石山门久不经打理,已经是青苔遍布,山路左右枝繁叶厚,伸展无状。

    她全当没看见,一步并十步,迎着清风飞身而上,直朝山顶而去,快至时,也不知是不是她去势有风,正中的破旧大殿上所挂着的牌匾晃了晃,一角下坠。

    应律身随意动,去得更快,一手将牌匾捞起挂好,这才悬身落下。

    她仰目向上,盯着那牌匾看了一会儿。

    一剑平生。

    四字随性恣意,乃她母亲当年所留。

    金漆已落,也不妨碍笔锋蛮横长在破旧的牌匾上。风拂过时,残留的剑气隐隐震荡,将灰尘抖落几分。

    须臾,应律才收回目光,步伐迟钝地朝着侧方走去。

    她绕了一段路,到又一偏殿时推门而入。

    相较于山下潦草、主殿空廖,这里反倒能看出几分认真洒扫的模样。

    黑精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不见一丝尘灰,干净透亮到能清晰映出应律面庞之上并不明显的疲惫。殿内两侧白良玉柱宽余两人合抱,其上灵兽刻印,虎踞龙盘,无声守护着殿前正中供桌之上,沉寂伫立的一列一列玉牌。

    这里是一剑宗祠堂。

    应律走近,静立片刻,燃线香立于炉中,撩开衣摆长跪于蒲团之上,沉静的目光落在正面相对的玉牌——上书“第九十八任应青峰”。

    看了好一会儿,才双手合十,闭合双目。

    “娘……新岁已至,我心不改,一剑宗也还在。”

    大约门没有关紧,一道凉风丝丝缕缕飘入殿中,将那香燃时的细烟缠绕,越缠越高,渐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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