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在永宁侯的书房里看到了我的身体?”
晌午的时候,贺敛担心应律饿着,将自己那一顿省了出来,趁着周围人不注意,赶忙端到了废园来。
听应律这样问,他不敢把话说死,“只是看见那躺着个人……没全看清楚。书房重地,不可能平白闯进去个人……那地方又很隐蔽。”
她垂眼看着贺敛用汤匙盛着温热的米粥,口中的话不觉就偏了偏,“你说我若是喝了,粥会往哪里去?”
贺敛手一顿,似乎才想起这个问题,目光在应律的脖子处扫过,觉得自己又犯了蠢,缓缓将汤匙放下,“我……我没想到。”
“所以啊,你快吃,你若不吃饱怎么行,”应律冲他眨眨眼,“晚上还要带着我去找身体呢。”
“……嗯。”贺敛听她这样说脸色才稍微好了些,几口就将米粥喝净,又把硬馍馍合着没什么油水的菜往肚子里送。
应律目光无意扫过饭食,再看看蹲在桌前,吃得相当珍惜的贺敛,心里不由得缓慢生出些不舒服。
堂堂侯府,尽知道怎么苛刻人。
她平常一顿饭都不止吃这些,秦殊这样的体格,每天就混个水饱,这可不是就要挨人欺负吗?连挥拳的力气都没有。
等她找到身体,必然要请贺敛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
心中这么想,她却没放在嘴上说。也没对贺敛讲起她上午来的经历。只接着往下问,“侯府夜间的布防,你可知道?若知道就与我说一说。”
贺敛就忙将嘴中东西咽了下去,答她的话,“后院并不清楚,前院却多少知道。入夜之后,府中兵卫分六路,沿前院三条大道,三条小道巡逻,每半个时辰交替轮换,天明之前,六路错开换班,中间大约有半炷香的空档。”
“如此说来,那便是我们的机会。”
见应律双眼含亮的模样,贺敛的心也跟着跳,仿佛已经看见两人入夜之后如何潜进书房,如何去找应律的身体,竟不由得眉目都舒展几分。
应律见他神情,笑出声,“干什么一副要做坏事的神情。不妙,我不会是将你带坏了吧?”
贺敛被一点,面色一肃,有些羞似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没有。”
逗贺敛相当有意思,许是应律这些年也很少有机会像这样与他人相交,只不过寥寥几句话,也已抵得过整个上午无趣,也就不免多说几句,“你整个上午都在书房吗?都做什么了。”
可这个贺敛却无话可说,“没干别的,侯爷将我叫到书房反省,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反省什么?”
“不知道,他没说。”
应律一想,就贺敛这在侯府中受欺负的模样,也不可能叫他安生坐着或站着,大约是叫他跪了一上午,去反省什么莫须有的错误,轻啧了声,“你没错怎么反省?真是稀奇。”
贺敛没在意那个,反倒是说起一件喜事,“侯爷还说,这次祭猎叫我也去。”
“祭猎?”应律回想起上午的时候听到的对话,问贺敛,“什么时候?”
“三天之后。”
“那……你去了做些什么?”
贺敛从没去过,往年祭猎,也从没有过他什么事,这是好差事,并轮不到他。
今年赶上,他心觉,也许是应律带给他的运气。
这样一想,脸上不由就又浮出几分傻笑,“我也不知道,大约还是扛一扛猎物,又或者洒扫行宫?别的,我也不会做。”
听着倒没什么危险,那些个兄弟阋墙的戏码殃及不到贺敛的头上。但这事情也难保,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没人会将贺敛的命看入眼,但应律既与他相逢,就不愿看他出什么事。
要说吗?将永宁侯两个儿子密谋的事情告诉贺敛。可告诉贺敛,贺敛就能不去了?
这事儿恐怕由不得他。
若先找到自己的身体,再护贺敛这一程,也算是全了这段因果。
打定主意,应律便问,“我还没去过祭猎,到时候也与你同去,见个新鲜。”
说完她又忙补充,“放心,只要找到身体后再去,我自有办法隐藏,不叫别人发现,也不令你为难。”
贺敛没觉得为难,但是听应律说也想去,又难抑欣喜。本来他还在想,也许帮应律找到身体之后,他们也就该分开了。应律能再多留一阵,他只觉得开心。
于是眼睛亮着光,声音也清亮几分,“那可好了。我听他们说,一整座山都围起来做猎场,风里都有花草香,景色也很好,你,你肯定会喜……”
他明明没去过,但是听应律说想去,就也笨嘴拙舌将那地方夸得多么多么好。可说完才反应过来,应律是修道之人,多么好的风景没有见过?只怪他自己见识短浅井底之蛙,又在她面前闹出丑相,因此,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面上几分踌躇。
“怎么了?继续说啊,”应律恍若未觉,只是专注看着他,“我还想听呢,再多说说。”
这样一句话便让贺敛的心落回实处,那些话才能继续冒出来,“我……还听他们说,山上飞禽走兽不知数,更有甚者,还在夜里遇到过精怪,似人而非人,若隔山而望,须臾间对方便可近在眼前。”
应律眉梢一挑,“有意思。那处若真有精怪,我倒是想会上一会。”
见她起了兴致,贺敛便又絮絮说了许多从旁人那处几耳听来的种种。直到日头西移,他得去劈柴喂马的时候,才堪堪收住。
一会儿光景,竟已经讲得口干舌燥,像是把这半生没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多是冗杂坠语,他毫无知觉,只因对上应律那一双看过来的眼,便开始滔滔不绝。
走出门的时候,还频频回头,连声嘱咐,“我把活计都干完就过来,然后我们晚上一起去找,你等我。”
“好。”
应律见他背影走远,嘴角才慢慢弯了弯。
贺敛这幅样子,可与昨日两人夜深初相见时改变许多。这样多好,不大的年纪,活泼些才好。
……
后院马棚。
马鞭抽在空中带着飒飒的响声,最终和皮肉相触,发出脆响。
“啪!”
这一下用了十成力道,再厚实的皮肉也立刻见了血痕。
贺敛垂着眼眸一动不动。
管事粗哑的声音令来往的仆人悄悄侧眼,朝这边打量。
“个没心肝的东西!阿盛平日怎么待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出身!阖府上下谁看得起你!你跑到侯爷面前浑说什么了,你前脚从书房出来,侯爷后脚就赏阿盛的鞭子。平常闷不吭声,告状的时候倒是显着你!”
“我没有。”贺敛的神情木讷,声音亦没有起伏。
但是他越是这样说,管事的反而认定他两面三刀,于是愈加愤怒,他口中的阿盛便是前几日想要管贺敛借钱不成,于是将伙同他人将贺敛揍了一顿的仆人,也是管事从小看着长大的干儿子。管事的不能人事,一个不成器的干儿子他当眼珠子看着。
“侯爷说你忠厚,我看你到最是奸猾,哼哼,不然当初怎么偏你跳出来了,自以为是救侯爷一命!”说着,就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在贺敛的背上。
本就粗制陈旧的衣服被抽到裂开,丝丝血迹将那灰褐布料染得斑驳。
气急处,管事压着嗓子吼,“祭猎本应是阿盛随侍,向来如此!若不是你从中搅弄,怎么又回换成你?贼心肠!”
贺敛不说话,却将身子挺了挺。
主子选谁便是谁,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贺敛由着他抽,直到抽到管事的没了力气,将鞭子往地上一甩,“滚去喂马,把所有马匹洗刷干净,后院的柴全部劈好,干不完,今天别想睡!”
这本是三个人的活计,但是管事有意为难,贺敛也不反抗,反正三个人的活儿他也能干完。
反正他今晚本就没打算睡。
等管事的走了,贺敛便沉默地站了起来,朝着马棚走去。
周围偷摸瞧热闹的仆人们也散了,不过还是不禁嚼耳朵,“连奴果真泥人一般脾性,不说话也看着叫人生气了。”
见得多的人就说,“他一向如此。任人踢踹打骂,从没见过他生气,到了后来,别看他长这么大的个子,谁都敢往他身上踹两脚,啐两口。”
有人压低声音,“别看他在府里待得久,他并非家生子,听说是乞丐出身,连身牌都没有的人。当初啊……”
渐渐地,几个人走远了,声音也就不见了。
贺敛站在那里,给马儿喂好草料,便提桶去打清水,再一匹一匹牵到一边,拿着马刷认真清晰。比起和府上的人相处,他和这些马儿相处要自在许多。
侯府的马厮很大,侯府的主人赵侯爷,还有他的儿子们都有各自的马,有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战马,还有几匹拉车的马。
它们大多各有各的尊贵,有的本身就是血统纯粹的名马,有的则是混血配种出来的好马,几匹战马更是历经沙场极通人性。
他们都各有各的名字。
有地位有尊贵的人给取的名字,饱含爱马之心,名字个个好听。
但是那几匹拉车的马没名字。
马厮中的马各有性格,旁人轻易它们不肯搭理,所以伺候马这件事一直是贺敛来。府上叫好马时,什么“照月”、“踏雪”,什么“飞霜”、“赤光”,叫那几匹拉车的马,却总是直接说“套上车,夫人要去寒阳寺礼佛。”“套车,小姐们要去金楼看首饰。”
贺敛总觉得不对味。
就也给它们叫名字。几匹拉车的马是他给取的名,他取得也不好听,就是按金木水火土来取的,前面加了个亲昵的阿字。
马儿并不因为他给取了名字就高看他几分,对他一切都照旧,这样就刚合贺敛的意。
今日刷马时,却不太一样。
马儿都待他很亲近,不停往他的身上蹭。
他今日与往日分明没有任何不同。要说唯一一点不一样,那就是遇见了应律。
应律是那方外的修道之人,会否是因为自己跟她待久了,便也沾染上什么气韵,才惹这些灵物喜欢?
想到这里,贺敛刷得更起劲了。
背后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因为他的动作裂开,他感觉不到痛一般。
他可得赶紧干完,晚上帮应律找身体是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