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
永宁侯赵拓为大胥开国名将,曾数次救太祖于危难之际,有沙场不败之名,战功彪炳,辅弼之勋,是唯一没有天家血脉而受封的异姓王侯。
煊赫门庭,三朝不衰。
晨起时,贺敛将这些讲给应律的。
留仙台掌事托应律所寻的物什也正在此处。
应律想起掌事口中所言,那块被他遗落在永宁侯府的凌霄玉。也不知他一留仙台掌事会因何事来这永宁侯府,还遗落一块谱上有名的神器。
应律并非好奇心重的人,这想法只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就被她搁置,转而又去盯着地上的蛛网。
天亮柴房被打开之后,贺敛依计将她安置在后院的荒园中。这荒园中有个破败楼阁,正是贺敛为她寻的绝佳隐蔽之所。他为避免应律被人发现,还专门将桌子搬到了墙角隐蔽处,简单清扫了遍布尘灰的纱幔做遮挡,又撕下一块儿垫在下面。
还将屋子里的蛛网撤下来许多,一边这样做,一边还对在桌子上看着他的应律说,“这里太脏了……等我晚上来的时候再洒扫一遍。”
“不打紧,我又不在这儿常住。”应律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发现贺敛在局促的时候,话好像会变得多一些。
“那也……也干净一些才好。”
贺敛又反复三次进门确认位置是否足够隐蔽。
最后是应律开口,“可以了,你不是说这里没人来吗?”
贺敛就蹲在桌边,与她平视相对,眼中隐隐藏着担忧,“万一要是有人来……你只有头,行动不便。”
应律朝他眨了眨眼,“真有人来,你猜是我怕他们多一些,还是他们怕我多?”
“……”
即便她这样说,贺敛最终离开的时候,眼中担忧也并未散去。
“晚上我就来。”他临走又重复了一遍。
“嗯。白日若有机会,记住往偏僻处寻,越偏僻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越可能找到。”
贺敛点头,“记下了。”
于是昨夜因缘际会相遇的一人一头这才分开。
阁楼中只剩应律一颗头。
虽有纱幔遮挡,但她目力非凡,也能看清屋内陈设。
紫檀木的圆角画案,镶嵌螺钿的官帽椅,高脚香几上摆着一块形状奇诡的太湖石,绿玉桌屏——纵然是个废弃阁楼,一应器物已落尘灰,亦能看出贵气非凡。
只是……只是不知何故,看久了,这里总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
左右她也闲着没事,大把时间可以虚耗,就又盯着看了一会儿,但是奇怪的是,竟还是没能看出问题在哪。
心想着也许是她太久未至下坤,对这里不甚了解,半晌只能收回目光。
屋内愈发静,院子里虫鸣的声音就聒噪起来。
借由那虫叫,应律闭着眼分辨园中有几只虫子,本以为整个白日都会这般虚度,但数到第六百三十九只的时候,听到些别的动静,窸窸窣窣的,从后方传来,像是有人拖着步子走路。
应律额角绷了一瞬,她头转不回去,只能凝神去听。
大约是院子后面,有人走动,走了几步,将后面那间屋子的门也打开,说话的声音一下就清晰了。
“放哪?”
“就这儿。”
“嗬……死沉!装得什么这是。”
“少说废话,不然下回这活儿我找别人。”
“别介,搬这一回比我在乡下养一年猪还多挣,我念您的好呢!下回有这事,您还找我。”
扑通一声,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两人交谈着,重新将门关上。
临门关上的时候,那个乡下养猪的还说了句:“今儿天不好,怎么冷飕飕的。”
另一个人嗤了声,“别是不中用,干这么点儿活就撑不住了。”
“您说笑,二百来斤的猪我扛着绕山跑。”
“嬉皮笑脸的……你倒是说说,干什么需要扛着猪跑这么远。”
“偷了别家猪,被人家挥着刀追呢。”
“……”
声音渐渐远到听不见了。
看来是有人见这里废弃,就用来堆积闲物。
幸好来的不是这间屋子。
……
应律心中暗道的这声“幸好”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很快又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这次直朝着这边来的。
她透过纱幔,屏息窥视门口方向,少顷就见门被打开又合上,一双布靴一双绣鞋踏进来,凌乱搅缠在一起,伴着急急的气息。
“慢些……衣裳要被你撕坏了。”
“小蹄子,装什么矜持……方才是谁眼睛钩子一样。主子们都在就那般看我,是我的衣裳先被你勾扯坏的。”
“嗯……啊,浑说什么,我可没有……你这杀才,别留印儿!过了晌我还要去夫人身边伺候。”
“别管那老虔婆……”
应律眼见着两个快要融在一起的人越发靠近这边,衣袍一件一件往下落。
“……”
她没想看。
也没想打搅人家。
但等待会儿真要碰上,这事儿怪不着她。
那两人的声音是已经不能再听了,应律闭上眼默念清心诀。
……
又一个幸好。
在两人看到她之前,衣服脱够了,没再往里走,幸好这二人着急,扶着墙就哼啊嗯啊地忙起来。
两刻之后,随着两人要合在一起的叫声刹那高亢,转而又慢慢变缓,又半刻,两人才平复,捡起衣服分头穿好,又拉拉拽拽说了几句荤话,才忙匆匆离开。
人气一旺,这废园也难寻寂静。虫似乎躲起来,叫声就变小了。
应律神情复杂,看向大门方向。
心中再度升起不好的预感。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
半个时辰之后,“三”来了。
这次脚步声缓慢而谨慎,门推开时也无声音,两人并未往深处走,只是在屋中立定。
声音压得很低。
“准备得怎么样?”
“一切妥当。这次祭猎定让四哥有去无回。”
“手脚干脆些,别漏了行迹。”
“大哥放心。”
“哼……立长立贤,这是最简单的道理。爹老了,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迟迟不肯定下世子之位,不就是因为属意他老四?既然如此,也别怪我心狠。”
“四哥也不安分……是爹给了他野心。”
“老四若有你一半清醒,我也不至于容不下他……对了,你上回说,你请来了千机门的高手?”
“正是。千机门在江湖上凶名已久,但凡他们出手,绝无错漏。”
“我听说他们行踪难觅,你是如何找上他们的?”
“年前父亲派我去端州时,路上偶然得来的门路,也是机缘。”
“嗯……此事若成,我记你头功。六弟,这些年江姨娘身子一直不好,也该请庄太医来好好瞧瞧。”
“多谢大哥!”
“好了,你我兄弟何必言谢。”
说罢,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祭猎之事,才又悄声离开。
应律眼见门又关上,心中竟已经没什么波动。
只是想到贺敛口中三朝不衰——
白日宣淫。
手足相残。
好一个忠武之家。
规矩不严是以仆下无敬畏之心,父不公仁是以兄弟起阋墙之祸。
这不是已经有了衰败相吗。
“……”
还有。
如果人人都当这里是个废园,都以为这里不会有人来。
那显然这里就根本不是个废园。
所谓的万一也就成了千一、百一、十一。
贺敛啊贺敛。
你多参悟吧。
……
浑然没有参透这个道理的贺敛此时正跪在前院书房中。
他的头磕在冰冷的砖石地上,两个时辰,主子没出声,他也就这样一直跪着。
书房里少有人进出,正前书案之后,永宁侯赵拓沉目盯着手中的奏本,似早已忘了是自己将人唤来,近侍换茶时,对贺敛也视若无睹,一眼不带多看。
直至日头越升越高,近晌午时,赵拓才将奏本放在一旁,眼缓缓偏了一些,沉沉的目光落在屋中一声不吭匍匐在地的人身上。
连关三日水米未进,也看不出一丝疲态,被下死手打了一顿,无药无医,神情中却并无萎靡,反倒气色红润,俨然已无大碍。
一身铜皮铁骨。
从未习武,但伏跪在地两个时辰,气息稳而未动。
他的儿孙中,倘有一人有如此禀赋,他也不必再忧心身后之事。
赵拓年迈,去岁隆冬时,又大病一场,如今身穿头戴着那些年轻时的凛凛威名,锦衣华服强撑起来一副空架,内里皱得像一团堆起来的褶子。
“……连奴。”
“在。”
“你可知错?”
贺敛将头埋得更深,声音闷沉,“小的愚笨,不知。”
“愚笨?”赵拓沉默了许久,“不……你一点儿都不笨,否则,当年你不会冲出来,救我。”说完,他抵拳闷咳了两声。
贺敛没说话。
“威都墙根下的乞儿就如同老鼠,为阴沟里的一口烂泥拼命,死了一群,眨眼功夫就又新冒出来一群小但终究也还是老鼠,一辈子不见光。”
赵拓的目光沉沉压在贺敛的肩上,便想起两人相逢那日的情形,“可只有你跑了出来。跑到日头底下,你就长成了人。”
“小的能有今日,全赖主子深恩,一日也不敢忘。”
“别人说这话,我只当他油滑。可我知道……你是真心的,起来。”
“是。”
贺敛缓慢起身,头还没完全抬起来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不过又不着痕迹,很快起身。
“回去收拾收拾,这次祭猎,你随我去。”
“是。”贺敛垂着眼应声。
“退下吧。”
直到贺敛走出书房,将书房的门合上,他也不知道永宁侯口中,需要他知的错到底是什么。
不过他现在想不了那么多。
他的心扑通地极快,该因跪在地上起身时看到的那一眼。
永宁侯的书房中,靠墙有一软塌,用屏风隔开,是预备着永宁侯若公务繁忙不离开书房,疲累时休息用的。上面铺着藩国进贡的羊毛毯,那毯子半垂着,几乎要将矮榻下方的空余全部遮住。
贺敛刚才俯身很低。起身的时候,目光恰好扫到矮榻之下。
隐隐约约的,他看见矮榻下面躺着个人。